18 再见.Ciao.
我还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
这个阴暗狭小的拍卖会场让我感觉有些不适,里面的人也比我想象的要多,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城市里,居然能聚集这么多的收藏者。
那些香水瓶在被飞快地拍去,少有竞价,大多数都是一口定价的直接拍走,丝毫没有拍卖的样子。
弗朗西斯就坐在我的旁边,他看起来紧张极了,不安地抱着手臂,甚至时不时地会咬上指甲,就像是一个等待着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的小孩,不知所措,手忙脚乱。他穿着一件马甲,把刚洗过的头发扎了起来,还戴着一副方形的眼镜…我的天啊,他怎么能有这么多到数不清的眼镜来搭配自己的每一套衣服,我甚至不知道他在那个狭小的行李箱里塞下了多少东西才来的格拉斯。
他的身上还有一股好闻的香水味,明明是在最著名的香气之城格拉斯,他的香水却依然在众人之中脱颖而出。这不是花的清香,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受,要是在这种氛围里闭上眼睛,好像一下子就会来到凡尔赛宫,数不清的巨大镜子,安宁,华贵,金碧辉煌。像是最辉煌的帝国时代,那些衣着华丽的贵族们在交谈着,弗朗西斯走了出来,也能压倒过所有。
“这就是香的奥秘。”弗朗西斯说,微微把头靠过来,那些散落的发丝几乎要落在我的肩上,于是那股神秘而高贵的香气就变得更加浓郁了,我在里面嗅到了木质的气息,就好像在阳光下的花园,喷泉溅起的水花落在大理石制作的水池中,打湿了白玉一样的天使翅膀。他甚至没有看我,而是紧紧地盯着主持人,看着她不停地拿出香水瓶,然后叫号,小锤一下一下地敲下,剩下的瓶子看起来越来越少。
就算是在这种时候他依然会察觉到我微妙的那一丝心情,这让我有些郁闷,好像我在他面前被剥光了衣物,被这样直视着,浑身赤裸无法逃避。
我的精神正是以这样的姿态展现在弗朗西斯的面前。
弗朗西斯真的太紧张了,就好像敲定的不是一个香水瓶的价格,而是一旦小锤敲下他就会人头落地一样,这反而有些好笑,甚至有些可怜。我看不下去,伸手像哄小孩一样拍拍他的背,却适得其反,把他吓得差点跳起来,直接惊叫出声。还好我们坐在最后,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关注着拍卖台,或者看着分发的册子挑选自己心仪的香水,随时准备着紧张的竞价,没有人注意到我们。
但他这个过激的反应让我们两都有些尴尬,他一把抓住我的时候,跟我面面相觑着,好像想说点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只是叹了一口气,莫名其妙地跟我道了谢,就重新看向了最前面的拍卖台。
莫娜在我旁边轻轻笑着,她总是这样,用一种看待小孩子玩耍一样的眼神看着我们俩,就好像一个长辈在看待小孩子一样,甚至就连她说话的口调,都像是老人家一样,温和而古老。弗朗西斯已经足够不可思议,这个令人摸不透的表妹让人更加在意。
“真是半斤八两。”莫娜说,她的声音很轻,语速又快,我甚至有些听不清楚。
“什么?”我回过头去。莫娜就摇了摇头说:“说你们呢,各个都是半杯水,多也不是,少也不是,直白的时候什么都敢说,不坦率起来支支吾吾。”
“我才没有。”我小声地反驳她。
“又迟钝。”
“什么时候?”
“正是因为你是这样的人所以才会反驳我。”莫娜说。“不过拖你的福,弗朗茨哥哥看起来放松多了。”
这倒是事实,他现在总算是安静下来,不像是刚刚那样气息不稳的样子。
“接下来的这个,很遗憾因为年代久远,我只能将它放在玻璃箱里展示。”那个和蔼的主持拿出了一个箱子,她伸手揭掉了上面丝绸一样的白色布料,露出里面的实物,台下却鸦雀无声,就好像被按了静音键一样。
弗朗西斯坐得笔直笔直,双手按在膝盖上,好像忍不住要上去把那个瓶子给抢回来一样。
“最早这是1856年在格拉斯制成的,在全世界只有一次生产的香水‘陌生恋人’。之后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王来到格拉斯的时候,对其爱不释手,说服配置它的调香师,买下了这一条线。这个瓶子就是最初的为英国女王制作的纪念品,表面雕银,内里是纯手工制作的半透明玻璃,在光照下非常漂亮,就像是能够透光的白色翡翠,在光照下我们可以看见它的质地非常均匀温和,不从实用性的角度上来说,那也是绝佳的艺术品。”
旁边的助手配合地切换着幻灯片,我记得这些照片,全都是弗朗西斯趴在桌上一张一张拍摄下来的,他拍摄了一整个下午,但是除了莫娜早上给我的那两张以外,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些照片。
“正面上雕刻着玫瑰和名字,字母最里面是镀金的,这也是女王定下之后的设计。后面有象征着两国友好的一枚混合纹章,左边是法兰西第二帝国的鹰雕,下面有象征拿破仑家族的N字,这是只存在那短短十几年间极为稀少的雕刻。右边是英国汉诺威王朝的纹章,汉诺威的白马,法兰西的鸢尾,英格兰的狮子,爱尔兰的竖琴,全部都雕刻得非常清晰可见。”
台下终于有人开始交头接耳起来,无一不是在赞叹这个瓶子超乎想象的工艺。我没有真的拿到过,但我知道这个不过弗朗西斯的手掌大,他可以直接捏在手心里。看见这样精细的雕刻连我也吃惊极了。
“最下面并列的当时两国的简称,原本是作为秘密礼物赠送的,基本上没有公开,原持有人有幸从家族手里继承到了这个香水瓶,一直以来保存完好,基本没有任何损坏,现在以五千欧元起价。”
拍卖会场内又逐渐安静了下来。我转头去看弗朗西斯,他的鬓发挡住了我的视线,让我只能看见他的鼻尖,和他的唇,紧紧咬着下唇,就好像谁拍下他就要冲上去跟人拼命似的。说实在的我搞不懂他为什么要把这个瓶子给卖掉。他完全可以自己留着,一辈子放在手里作为珍贵的藏品,他看起来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明白这个香水瓶的意义。
“五千欧元,有人要吗?”主持又问了一圈,台下依旧是鸦雀无声,一直在作响的电话拍卖线也完全没有回应。“好吧,那我们看下一件…”
弗朗西斯一下子松了一口气,像是脱了力一样的垂下头,用手扶住自己的额角深呼吸着,最后我们没有等到拍卖全部结束,就先离开了拍卖场。
弗朗西斯去取回香水瓶了,只留我和莫娜两个人在门口。
格拉斯是个山城,而我们正好站在半坡上,从这里可以看见那些意大利式的小房子,被漆成柠檬和阳光的颜色,高高低低地坐落在小丘上。在这个狭间的风非常舒服,地中海的炎热似乎一点都没有传来。
“你看起来有很多问题想问。”莫娜先打破了我们之间尴尬的沉默。说实在的,我真不知道能跟她说什么,我们之间的联系似乎只有弗朗西斯,而我向来都不知道该怎么去聊弗朗西斯。
莫娜站在那个石制的栏杆阶上,伸手拉住黑铁的栏杆,向后倒去。海风把她的金发和裙摆给吹起,在风中微微漂浮着。我就在旁边抱着手臂,等她继续说。
“但是我也没法告诉你,因为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
“这不是我们之间。”我打断她的话,“呃,我是说,我在想的事情不是发生在我和弗朗西斯之间?我只是好奇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瓶子,我以为他讨厌英国。”
“传下来的。”莫娜回头来看我,白色的遮阳帽在她脸上留下蓝紫色的阴影。“弗朗茨…波诺弗瓦家最不缺的就是古代艺术品了,虽然因为花钱大手大脚所以被变卖了很多,但是还是多到能塞个美术馆出来。”
“我以为你们是一家…”我这才意识到她这个语气,看起来像是与波诺弗瓦是完全两家人。
“当然不是。”莫娜露齿一笑,“非要说的话,我的全名应该是莫娜·亚历山德丽娜·路易丝·凯利·格里马尔迪,和波诺弗瓦家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至于英国的事嘛,就很复杂了。这你得要威逼利诱一下他本人估计才能得到答案,你早上就做的……啊!”
在一阵狂风下莫娜的帽子被吹开了,她一下子松手,灵活地跳了下来,跑了两步想要去捡。
我比她的反应更快一点,但是这阵风把帽子吹得很高,它在风中打着转,飘飘乎乎的,越来越高,有一瞬间我都觉得快要失去它了。
风却像是察知道了我们的惋惜之情,逐渐停息,白色的遮阳帽又左右摇摆着开始落下。但是那太远了,已经快要被吹到坡下,让我不得不一路迈开大步奔跑着去试图够到那顶帽子,甚至从石板路上跳跃下去,蓝紫色的阴影和阳光接替着照在我身上,总觉得这样一直向前跑去,总会回到时光的另一边似的,我的耳朵中只剩下跑步带起的风传来的呼呼声。我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为了一顶什么都没有的草帽这样努力,这又不是我的,而我与莫娜也几乎了无关系。
在最后我的指尖碰到了草帽的边缘,抿着手指就要抓住它,却一下子跟人撞了个满怀,帽子反而被我向后猛然扔去,又高高地漂浮在了空中。那些蓝色的小花就在天上漫漫飘下,我才意识到我撞散了那人的花束,连忙从地上爬起打算道歉,却正好看着弗朗西斯撑着地坐起揉着手肘吃痛的哼哼着,怀里还散着一束整束蓝色的小花。
道歉到了嘴边,差点成为幸灾乐祸笑出来,但这件事毕竟是因我而起的,最后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捡起帽子,然后向着他伸出手。
弗朗西斯似笑非笑的看着我向他伸来的手,好像这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
“笑什么,摔折了腰站不起来了吗?”我问。
“那到不至于。”他握住了我的手,意外的冰凉,我想大概还残留着拍卖场的温度,毕竟那是个古老的石室。我用力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他的左手还拿着那束花,看起来有些惋惜的样子。
莫娜终于赶上了我的教程,接过帽子礼貌地道谢。在这一点上我相信她家里与波诺弗瓦家全无关系了,如果是弗朗西斯,绝对别想看见他这样温柔地感谢。
然后被我在心里腹诽着的弗朗西斯就把花束递了过去,莫娜不接。
“给我做什么?我不需要这样的勿忘我。”她说,重新带好帽子。
“那好吧。”弗朗西斯耸耸肩,把那束被撞得有些缺角的花抛过来,我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它,之后才反应过来。
“那也不至于给我。”我拿起勿忘我就要扔回去。
“好。”弗朗西斯说,“是你撞坏了它,这是你的责任,处理它。”
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多月前在巴黎的那个午后,我马上就要离开巴黎回到伦敦去的时候,正是弗朗西斯的一句“处理它”,让我不得不留了下来。尽管现在这句话让我觉得,或许这段不知道该说是好是坏的时光就要结束了。
弗朗西斯似乎也对这个场景感到熟悉,最后我们一同笑了起来。
那几乎是我们这段愚蠢时光的开始,我们的这段孽缘并不是开始于初次见面,而是从第二次见面开始,这是神奇的。
“Mon inconnue.”弗朗西斯说,“也有人称它再见钟情。”
“去你的。”我把花拍在他的肩上,“别说这么恶心的话,我要吐了。”
“我才是。”莫娜感叹道,“我是不是该走开点比较好?”
“不,我们最好赶紧回去。”弗朗西斯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蕾拉小姐说等下把香水瓶给送到我们那里去,但是现在谁都不在。”
“你不卖了?”我问。
“恰恰相反。”弗朗西斯带着点沮丧地说,“后来有人打电话来询价,最后暂定在7900欧了,说是过几天就来取。因为担心放着丢失所以先还给我了。”
“你要是不乐意的话完全可以不卖。”我建议到,我算是明白了莫娜说的,是个人都能看出弗朗西斯的沮丧。
弗朗西斯摇摇头,向前走去,那个有点歪掉的小辫子在他脑后一晃一晃的,看着意外的还有些可爱。
“总归都还是会离手的。要想留住什么的话,比起紧紧捏在手里不如放手,那样对他来说更好。”他双手叉兜,全然一副丢下了什么担子无事一身轻的样子。既然连主人都这么说了,我也就不需要再管它了。
我向莫娜伸出手,她礼貌地向我点点头,轻轻把手放在我的手心里,让我牵着她从这个陡坡上下去。
“没有凯利。”弗朗西斯突然没头没尾地冒出了一句。
“什么?”我没反应过来,莫娜却抬起脚踹进了弗朗西斯的膝盖窝。
“莫娜·亚历山德丽娜·路易丝·格里马尔迪,没有凯利。”弗朗西斯躲过去,微笑着说,“只是莫娜很想被叫凯利。”
“我没有。”莫娜坚持,“但是我问了一下,他们似乎想要让我改名。”
“事实上只是你自己喜欢凯利王妃。”
“才不是,真的是他们先提出的。比起美国王妃,我更喜欢美元。”
“不说这个,我看见说今天晚上会有流星雨,那是真的吗?”弗朗西斯猛地转过话题。
“我没看见消息。”莫娜说,“您又看了哪国的歪门邪报?”
“只是网络上的消息,说是在地中海附近都能看见。”弗朗西斯摆摆手。
“今天晚上我要回摩纳哥。”莫娜说。弗朗西斯的视线就转移到我身上来。
“啊!”我突然故作吃惊地指着他后面,“树…”
弗朗西斯猛地一回头,差点在原地蹲下,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们在房子之间的小巷中,这一整条路上什么都没有。这么轻易地把他钓上了勾,这件蠢事令我放声大笑,弗朗西斯朝我挥挥拳威胁我,又做出了一副长辈的样子,欠打极了,叹了口气说陪小孩子玩真是没办法啊。
我抓着他的领子晃他:“你说谁小孩子?你自己才多大?”
弗朗西斯念着大人不计小孩过童言无忌,怪笑着嘲笑我的激动。连一直看起来像个淑女一样的莫娜都被我们逗得哈哈大笑,尽管我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有趣。
然后自行车的车铃声就响了起来,我下意识地往边上闪去,却没有车从我们身边经过。
“弗朗西斯先生!”那个上了年纪的老邮递员在间隙一般的小巷对面,另一个路口拢着手慢悠悠地喊,“你的邮包,现在给你?还是拿到家里去?”
“现在给我吧。”弗朗西斯拍开我的手,径直就走进了那个小巷。
“我们到前面去。”莫娜说,“反正两条路都会汇合,我们去买点面包。”
“你看起来对这里很熟悉。”我说。
“从普罗旺斯到热那亚。”莫娜笑着说,“地中海西北岸就是我的王国。”
随后我抱着一袋子的核桃面包,一直走到所谓的“家”门口,莫娜就在那里与我告别,甚至没有再进去坐一坐。弗朗西斯还没回来,丢人的是,我也忘了带钥匙,不得不傻傻地站在门口,一手抱着勿忘我,一手抱着面包,食物和花香混合在一起却不难闻。
我这才意识到,我们住着的是一栋白色的小房子,在城区深浅不一的黄色墙边显得很特别,却又完全融入进去,让人根本察觉不到。有一瞬间我觉得这里很好,就像是个理想的小屋一样,尽管几个小时前我还和弗朗西斯在里面打得要拆家,再往前一点我们在吵架,更往前几个小时我们在那张大床上滚得就差没弄塌老床,但是在看见这堵暖白色的墙,这个小小的房子,又会觉得心情愉快。
“很不错,对吧?”弗朗西斯的声音就从我后面出现,这吓得我差点把手里的东西都扔出去。
“喂喂,又不是我什么时候死了然后鬼魂回来说话,有必要这样吗?”弗朗西斯不满地说,走向前去开了门。他把东西放在屋子的地上,转过身来,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
“这里是雷蒙新婚旅行的时候租的房子,那时候他们两个还只是打算来这里度个假,逃避一下紧张的城市生活。”弗朗西斯说,他的声音又慢又低,或许他自己觉得很性感,但是我只觉得在这种中午时间听着令人想睡觉。“结果就爱上格拉斯,回了巴黎后还心心念念着这个地方。最后两个人辞掉原来的工作,跑到这里来创业了。”
弗朗西斯笑了笑,像是雷蒙是自己的孩子一样骄傲:“他干得真不错!然后去请求这栋房子的原主人,最后把这里也买下来了。怎么样,有点喜欢上格拉斯了吗?”
“我挺喜欢格拉斯。”我坦诚地说,大概是过于坦诚,让弗朗西斯挑了挑眉。“但是不代表我喜欢听着一群有口音的南法人从早到晚闲话,在这里连一句英语都听不见。”
“English。”弗朗西斯字正腔圆地用可以进单词录音带的口吻说了一个冷死人的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我把面包袋子向他抛去,而他笑嘻嘻地接过那些新鲜出炉的面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满意足地带着那些东西回到了屋里。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会像雷蒙和米娅那样抛掉一切,留在这个地方吗?
虽然没有任何缘由,但我清晰地感觉到不可能。这个香气之城有着令人怀念的味道,我却对此有些畏惧,好像再住下去,会有不得了的记忆被强行唤醒,而我不想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