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儿也没去,就这样回了巴黎。
倒不是我痴,说起来不如说我白痴。我的护照和钱都还在帕西,要不回去的话哪儿也去不了。
幸亏外面看起来一片漆黑,我掏出钥匙打开门,却差点关门离开。弗朗西斯正坐在桌前,在一片漆黑中看着发出蓝色荧光的电脑。
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的鼻尖,他的金发被电脑的光照亮,竟然那么刺眼。
“停电了。”我听见他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但他没有回头。
“真可惜,难得布列塔尼小姐送来了当时的DVD,还想着今晚能播一下,回顾一下当年的风采。现在至少要等到明天才能看啦……”
“弗朗西斯。”
“……我在。”
“你吃过了吗?我留了一些汤还可以加热一下,只不过味道可能会稍微差一些……”
“弗朗西斯。”我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喃喃地说。“弗朗西斯,闭嘴。”
“……我怎么能跟你讨论这些。”最后我说道,声音低到没打算去征求他的回答,完全把问题抛给了我自己。
弗朗西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听见椅子摩擦的声音,然后他转过头来,光照亮了他的半边脸,鼻梁就是分界线。
“你到加莱去了?”他问。
虽然灯光昏暗,但我仍然看见他的手边有一些灰白色的纸张,似乎就是早上我来不及收起来就夺门而出留下的报纸。它们被细细地展开,几乎抹平到一丝皱纹都不在,天知道弗朗西斯花了多长时间才把他们给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我都知道了。”我说,才缓缓关上了身后的门。沉重的大门关闭了我的退路,我只好背着手靠在门上看他。
他轻笑了一下:“都知道了。是指知道了多少?”
“是我将你从加莱……”
我说不下去了。就算在幻梦中能够说出口,但要在他本人面前说出来,这也太难了。
我不想承认。
弗朗西斯看着我,或许意识到了我什么也不想看见,他盖上了笔记本电脑的盖子,屋内彻底陷入了一片黑暗。
我们就在黑暗中对谈。
“弗朗西斯,告诉我。”
至少不能让我来说。
幸亏今天晚上停了电,否则要让我看着他的眼睛来说这些,我恐怕也做不到。
“告诉我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认为就凭现在的你能接受……”
“我们原来是什么关系?”
“想不起来就算了吧。”
“在那天的加莱你向我求婚了吗?”
弗朗西斯笑了笑,我真希望他别再这样笑了:“不错嘛,连这个也调查到了吗?”
“没错吧。”我用陈述句提问,向他走去。他抬头看我,眼里却意外地绝无悲伤,只有我看不出来的复杂感情,混杂在一起。
“那又怎样?”弗朗西斯问。
“为什么要瞒着我?”
“因为不适合。”
大概是看见我质疑的眼神,弗朗西斯比划着:“我和你。我们不适合。”
“是因为我把你从悬崖上推下去了吗?”
我用颤抖的声音问。
弗朗西斯看着我的眼睛,伸出手来抚摸我的脸颊,却被我一把拍开。
“回答我的问题,不要觉得这样就可以糊弄过去。”
“不是。”
“那是因为……”
“我们不合适。”弗朗西斯一口咬定。
“你知道刺猬吗?”
“刺猬?”
“在最寒冷的冬天他们会试图互相接近以取暖,但是只要靠近的话,就会被对方的刺戳的鲜血淋漓,要是分开的话,却又感到寒冷。因此永远只能相隔那一段距离,这就是我和你最适合的距离,永远相隔……”
“醒醒。”我把弗朗西斯从深深的自我感动里拍醒,“在最寒冷的冬天刺猬要冬眠,你说的那个是豪猪。”
“刺猬比较可爱。怎么可以把这么美丽的我比作豪猪呢?又不是孔雀。”
到底是谁给弗朗西斯那么多余的自信让他觉得自己不是孔雀。
“就算再在一起也只会刺伤对方的,趁这个机会直接分开的话,反而更好。所以不要再追问这些事了。”他站起来,就像是想走了一样,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问:“如果我执意要问呢?”
“那有什么意义啊!”弗朗西斯说,“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好吗?”
“你为什么要在那天跟我搭话?”
“只是一个偶然事件。我偶然遇到了你。”
“不,你知道我会在那里。”我说,“为什么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为什么要约我共进晚餐?为什么要拉我一起去分发玫瑰?为什么要让王在我面前说搬家的事?”
“够了!你的问题太多了,真的只是偶然罢了!听着亚瑟,我们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我冷笑着,“那么这里是什么?让我们各自回各自相隔了不过三十厘米的房间去是吗?你一直都还没有死心,弗朗西斯!”
“不是这样的。”弗朗西斯矢口否认,“这不过是巧合,更何况是你提出来的。我没理由拒绝……”
“不,英国那边的人特地联络过让我们不要再接触的。”我回忆起王的话。
“回到过去吧,弗朗西斯。”
“哈?!”
“回到过去吧,就当是我的赔罪。”我认真地说。
“过去?你是指怎样愚蠢至极的过去?不要再开玩笑了亚瑟,我不需要你的怜悯,从这里马上出去。”
弗朗西斯的声音里甚至带着怒意,他高声说着,声音刺痛着我的耳膜,鲜血淋漓。
在微弱的月光下我能看见他愤怒地看着我。
“我请求……”
弗朗西斯笑了。
但这并不开心,即便我甚至做到这个地步,几乎是低声下气的请求他的原谅,这反而点燃了导火索,让他看起来像是恼怒至极,以至于笑了出来。
“让你因为这种原因来找我请求复合?就为了抚平你自己那一点罪恶感,然后在未来安安心心的就这样和平地活下去?轻飘飘的说一句‘我不记得了’,就想把所有的痛苦都推到我一个人身上?哈!太可笑了,太可笑了亚瑟·柯克兰,你真是一如既往地……腐烂发臭的人渣。你就这样永远地背负着试图将我杀死的罪恶感直到死去吧!你真的打算赔罪吗?还是说只是想要炫耀自己假惺惺的伪善?反正说到最后,你又不会真的去反省,只会想着只要陪人睡一晚然后解决所有问题,贱卖都没有人要的家伙,下作又可悲的伪君子,滚开!”
“我没有这么说过。”我也跟着提高了音量,“我没有这么说过,如果你要听我说的话我可以说给你听……”
“我爱你,弗朗西斯,我从心里发誓。我请求你……”
“骗子长着一张骗人的嘴说着骗人的鬼话。”弗朗西斯打断了我的话。
“真抱歉啊,我也好爱我自己,看样子我们只能做情敌。反正看你也不过是像背台词一样一瞬间热血上头的说了几个词而已,却妄想从我这边换取能够抚平罪恶感的安宁。祝你那心不在焉的灵魂就这样直坠地狱,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想都别想。”
我沉默了,我什么都无法回答他。
“你要是不管不问就这样继续下去的话,对我们谁都好。”最后弗朗西斯叹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地说:“你妄想破镜重圆,但是打破的镜子就算黏合起来也照不出完整的脸了,裂痕是无法抹平的。如果你什么都不说……如果你什么都不提,我们可以当作那些事从未存在,但现在,只能使用一次的开关已经被按下了。放弃吧,亚瑟,明天我就找房子搬出去,这里的房租我会继续付到合约结束为止的,之后就再也不要见了。”
我被呛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确实如他所说,我说这些只是为了让那些令我痛苦的声音从我的脑海中消失而已,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爱情存在。
本该如此。
但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在弗朗西斯说完这些话之后,我居然感觉如坠冰窖,好像连心脏都被他剜走了一半,这种感觉令人发疯,甚至超过了那该死的罪恶感,让我痛苦得难以呼吸。
是我太天真了,以为几句好话就能把那些过去的惨案给抹消,而弗朗西斯已经冷到了骨子里。他就是那个可怜而又可悲的蓝胡子,我因为好奇心作祟而打开了关押罪恶的狱门,钥匙上的血迹就算我拼尽全力也已经再也擦不掉了。
他不会再接纳我了,这件事居然让我感到绝望。
“弗朗西斯……”最后我轻声说。“我该怎么办?”
“就这样回到加莱去,从那个过去杀死我的悬崖上跳下去吧。”弗朗西斯像个宣告死刑的恶魔一样冷冰冰地说,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细细密密的针一样,刺在我的喉间,让那些无法吐露的字母们变得鲜血淋漓。
我望着他的黑色影子,他似乎在颤抖着。我搞不清这是因为愤怒,尔或其他什么。
“或者……”他往后退了一步,月光正好就照在他的脸上。这时候我才看清他的表情,他的眼睛被照得透明,他的眉毛愁苦,那张好看的脸痛苦地拧在一起,嘴唇微颤着。他说得不错,我们就是那些想要互相抱团取暖却又无法接近的刺猬,我们的尖刺撕裂了对方的心,扎得鲜血淋漓,再往前走一步,甚至像是会有生命危险。这种难以加复的窒息感,这些痛苦,只要活着就永远无法消失。
“或者……如果你吻我。”弗朗西斯的眼神躲闪着看向了别处,“反正你从来不愿意……”
我咽下一口口水。我从来不知道亲吻是怎样地感觉,或许我曾经有过,但是至少我现在对此一无所知。
两个人几乎贴在一起,连呼吸的热息都能共享,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并不觉得欣喜,只觉得想要躲避。但如果这是让弗朗西斯回头的唯一办法,那无论如何我都得做到。
我缓缓地向他走去,他似乎对我的行为感到惊讶又不知所措,茫然地退了一步。在他逃开之前我拉住了他,我们的脸凑得那样近,嘴唇相差几乎不到一厘米。他急促的鼻息打在我的脸上,微热的气息让我浑身发颤,甚至想要临阵逃脱。我在他的眼中看见我自己,一张紧张到愚蠢至极的脸,然而这就是我,世界上最大的白痴。为了不再看见那个影子,我闭上了眼睛,向前凑去——
弗朗西斯猛然地抓着我的肩推开了我。
“你在干什么啊!你疯了吗?”他难以置信地问。“为了自己所想就谁都可以吗?你这个自私的小人,无耻的娼妓……下贱的英国婊子!”
“干什么,不是你提出来的吗。”我轻描淡写地说。“还是说你已经把自己给归入普罗大众的那个‘任何人’之中了呢?”
“不……”弗朗西斯的脸上甚至透着绝望。“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反驳我啊?骂我啊,亚瑟,跟我吵架,我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上了,为什么不跟我吵架?为什么要这样谦让我?像往常一样扯着我的头发和我相互斗殴啊!”
他烦躁地把自己每天打理得完美无缺的头发揉得一团糟:“啊——够了!我已经搞不懂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搞什么东西,到底该怎么办啊!你还是我知道的那个人吗?还是说你早就已经变成另外的他人了?不,不对,完全不对,完全脱离原来的设定之外了啊!怪了,这么长时间我怎么不知道,你难道有性格迥异的双胞胎弟弟吗?”
“你到底是M还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非得要等着我骂你啊?”我问。
“是又不怎么样,啊,真是的,搞什么,我都快要被你搞糊涂了。我是疯了吗?居然会看见这样的你,绝对是幻觉吧。”弗朗西斯嘟嘟囔囔地抱怨着,在原地团团转地自己跟自己怄气。
“所以?”
他这个磨磨唧唧的态度让我一阵无名火直上心头,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怀春少女花一般的时间都能替他做出结论,美国大选的摇摆州都没他变心快。
“不,等等,让我先一个人静静,这样不正常,我准是在做梦。”弗朗西斯在原地打转了两分钟后得出结论,“好,总之,今天就这样解散……”
我一把抓住弗朗西斯的衣领,反手扯紧,真是令人恨不得把他就这样卡死在这里。我对着他的脸大吼:“你到底还想怎样?”
“哈……”弗朗西斯惊愕地大脸就出现在我面前,他扒拉着自己的衣领,想要从我的手下逃离。
“照你说的。”我逼近他,“你想要一个吻?”
“什么?你打算……”
我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一口咬住了他的下唇。
我们的齿碰撞在一起,连牙龈都开始撞得酸痛。弗朗西斯整个人僵住了,似乎完全没想到我真的这么干,讶异地反应不过来。
片刻之后我就感到一个柔软地东西靠近了上来,让我不得不松开了一点,他的灵活的舌就探了进来,阻止了我向后逃避,牵引着它共舞。像是在品尝什么甜点一样细致地辨别着对方的气息,一直把这种蜜糖一样的奇怪感觉镌刻进细胞之中。
明明是我先动的手,闹到最后快要接不上气的却是我。这让我不得不放过了他的嘴唇企图去抢夺空气,我快要窒息了。
弗朗西斯却丝毫不放手,干脆揪住我的头发,按着我的头交换我们肺中污浊的空气。刚后退了一步,腰椎就撞到了桌子,摩擦地板发出了刺耳的碰撞声。
我从云端一般缺氧又迷醉的触感中稍稍清醒了瞬间,就被弗朗西斯直接按在了餐桌上。他用手掌搂着我的腰,把我从大理石的桌面上揽起,一边滚烫得像是要灼伤,一边冰冷得令人发抖。我的骨节随着我们的行动一节一节地擦过桌面,硌的令人疼痛,就好象要碾碎在这里。我们的影子这样相互交叠在一起,灵魂却被分开,从躯壳中抽离出来,像个局外人一样,冷眼在上空观看这场闹剧,听着我们快要在空气中沉没的喘息。
弗朗西斯根本就没有给我换气的时间,在我们的嘴唇终于分离的时候,他伸出手,扼住了我的脖颈,这让我挣扎着,浑身的肌肉绷得死死的,以至于剧烈地颤抖着,脚趾拧成一团,在空中全凭借着动物一般的肌肉意识蹬着腿,想要这样踹开他,但是每一次抬腿都只会消耗更多的氧气,让我陷入更加强烈的痛苦之中。
我快要不能呼吸了。
我分不清他到底是想要吻我,还是想要就此杀了我,一了百了地解决所有。我能感到血管在他的手底下用尽全力地跳动着,让我的耳边、让我的意识里,全都是血管跃动求救的鼓点声。这种痛苦到两眼发白的窒息感让我无法思考,我想尖叫,我想责骂,我甚至想咬死他,但我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就连气管都被卡的死紧,只能像是什么濒死的水鸟一样高高地扬着脖子,拼尽全身力量用鼻子吸着气,眼球几乎要彻底翻过去以陷入昏迷。
在我就这样死在这里之前,弗朗西斯终于松开了手,在那一瞬间我几乎是彻底昏了过去,什么都已经看不见了,只有浑身扩散开的热度和一种柔软的酥麻感在反馈着生还的结果。在那些黑白交错的瞬间里我看见弗朗西斯的眼睛,他高高在上地看着我,眼中一无所有,几近冷漠,几近嘲讽,像个无情的看客,就好像刚刚差点杀死我的人不是他一样。
“满意了吗?”我嘶哑着声音问,整个脸颊因为回流的血液发热瘙痒,然后被自己呛得剧烈的咳嗽起来,甚至忍不住的干呕,咳嗽到整个人都蜷缩在桌上,像是婴儿要回到母亲的子宫里一样,紧紧地缩成一团。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得以才翻身瘫在餐桌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弗朗西斯就只是把头发给撩到耳后,漫不经心地,事不关己地,这样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濒死的感觉怎么样?”
感觉上就像是过了一个世纪,他才问我。
我想说话,但是笑声先从鼻腔里传出来。
“……真恶心。”我几乎在用气声说。“现在扯平了吗?”
“不。”
弗朗西斯甚至微微远离了我。
天啊,我恨他,我多么恨他,要不是我的口舌都要让位给呼吸,我的牙肯定已经被我自己咬得破碎。弗朗西斯这个事不关己的嘲弄模样,就好像巴不得看见我更加凄惨的样子。
在快要平复下来时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把抓过他的头发,几近撕咬地啃上他的下唇。弗朗西斯自然不会示弱,永远不会,至少在我面前,永远不会。我们的牙齿碰在一起,牙龈酸麻,舌尖缠绵不绝,直到过了好久以后才分开,那些密雨一样的亲吻立刻落了下去,密密麻麻的洒在我的身上,直到在灵魂深处留下烙印,让感官都沉醉进过电一般的波澜之中。
我们像野兽一样撕扯着对方的衣服,饥饿地、渴祈着醉人的温度,就像要这样一直吻到世界的最后一天来领一样,弗朗西斯强硬地直接把我的唇划为了属于他的领地。
弗朗西斯完全在控制之外了,我想我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