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看见真相的代价就是被痛苦埋葬,那我情愿闭上双眼,一无所知。
但我做不到,因此我仓皇逃出了巴黎。直到坐上了通向加莱的车,我才意识到我甚至没收拾好地上的报纸,还有我的半杯红茶,它应该已经凉在桌上了。
但是我很难再继续留在那里。毫无疑问的,我是个犯行失败的杀人犯,我将弗朗西斯、或许正是来向我求婚的弗朗西斯,推下了悬崖,然后用一种世界上最蠢的方式回到了英格兰。所有的信息综合在一起就会指向这一点,而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
我讨厌他,但我恨他吗?我答不上,如今我更恨我自己,这样不明不白地回到巴黎,不明不白地又陷入这个漩涡,我恨这样的我自己。
甚至我不知道我到底为什么走到这个地步。我或许讨厌他的轻佻,讨厌他的傲慢,讨厌他的懒散,讨厌他的冷淡。讨厌他说话的那嘴脸,讨厌他早上起来不穿衬衫就走出房间,讨厌他咖啡里面几乎不加奶,讨厌他故意把冷掉的法棍跟我刚买的新鲜法棍狸猫换太子,讨厌他穿得像个花花公子,讨厌他总是在早餐的时候打恶心人的亲热电话,讨厌他占用太久的浴室来搭理那头金发,我讨厌他的脸,他的眉眼,他垂下眼时能看见厚厚的睫毛,卷曲向上,他的胡子和每一个最有魅力的巴黎男人一样,永远是一种新长三日的样子,不显得杂乱,不显得颓败,不显得幼稚,也绝不显得不修边幅,而是一种可恶的性感。他的脸过于完美,总是会让我忘记他本人有多麽令人讨厌,天,我是多么讨厌他,我讨厌他表面一套背地一套,讨厌他尖酸刻薄的嘴脸,讨厌他虚情假意的温柔,讨厌他心不在焉的关怀,我讨厌他点点滴滴的一切,从头到脚的每一寸,那些令人憎恶的思维,那些令人作呕的话语,完全想不通为什么我要和他住在一起,无论何时想起这个,都诧异地感觉我是不是中了邪。我的脑海中永远存在着一张脸,那是弗朗西斯的脸,就像是魅惑人的海妖一样,对我下了古老的迷魂术,让我只能晃晃悠悠的向前行走,让我下沉、下沉,令我失望,对他对我对这个可笑的生活失望透顶,然后把自己溺死在他眼中的那片蓝色大海之底。
我也想不通弗朗西斯会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喜欢我,我对我们的过去一无所知,但我知道我只是个讨人厌的英国佬,至少不会有法国人会喜欢我这样的人。像是每一个散落在欧洲各地的英国人一样,又讨厌所住的地方,又不想回到英国,最后尴尬地在遥远的异国大发脾气,来让名声更臭一点,好跟所有人切得干干净净。
我像是祈祷一样拢着双手,把头埋在手臂间,像是藏头的鸵鸟一样把自己缩起来。我甚至不知道我去加莱做什么,去求证吗?去求证我杀人未遂的事实吗?还是去寻找其他微不足道的可能性呢?
我的思维混乱不堪,谁都无法在知道自己干下过此等罪恶之后还能保持平静。
就这样我来到了加莱。
按照报纸上来说,当时发现了弗朗西斯的人是本地的居民,在海滩边上开租借店的老板。
我在出门前核对了海滩的位置和店铺,大概找到了那家店,现在正是旺季,看起来生意红火。
当我走进店铺的时候,门口挂着的挂件发出了欢迎的声音,正在后面整理货架的老板就转过身来,带着职业微笑说欢迎光临。
我慢慢地摘下了墨镜和帽子,然后抬起眼,就看见那个老板像是雕塑一样的凝固在了那里。他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然,因为之后法国这边再也没有过那个消失的另一人的消息,这件事就这样遗忘在了大家的记忆里。
但显然这位有些发福了的小老板还没忘记那件事。
“啊、啊,你是……”
“柯克兰。亚瑟·柯克兰,你还有印象吗?”
他张开嘴,就好像下巴在刚刚脱臼了合不上一样,过了几秒才缓缓地咬紧下唇,嘴角可笑地耷拉下来,像是鱼的嘴一样,几乎快要变成三角形。
那个沙滩用品租借店的老板诚惶诚恐地点点头,在围裙上搓干净了自己的手。
随后我们就来到了他的后院。
“我……我也没想到会那样碰见弗、弗朗西斯先生。”老板低声说。“其实你们两个过去就偶尔会来加莱,我们还有一起出去喝过酒呢。原本以为以后也会如此下去,哪知道……”
“很抱歉我都忘了。但是你告诉了我,过去的友情不会这样消失的。”我安慰他,“那你还记得那一天发生了什么比较异常的事吗?比如说,我们两吵架了之类的?”
老板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不如说,你们要是哪天能一天没吵架,那才是比较异常的。”
我想了想,确实,他说的没错。
“那天早上弗朗西斯先生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一早上就哼着小调的来这边喝咖啡,我稍微问了一下,但是他却说是秘密,不能提前泄露给我。后来我在店里忙去了,也没有再跟二位在一起。之后我家的小孩突然跑回来跟我说,‘出事啦!早上的那个哥哥被从悬崖上推下去啦!’我才慌里慌张地跑了出去。”
“然后就是像报纸上写的那样?”
“不……”
老板似乎有些心虚的低着头,抬起眼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正好和我对上了眼,似乎是吓了一跳,立刻低下了头去。这让我反省了一下我应该不至于用很凶狠的眼神在瞪着他,但他看起来对这些事吓得不轻。
“然后我就看见你、你好像是跪在悬崖边上,大声地喊着弗朗西斯先生的名字,一直喊着,声音都快哑了。于是我急急忙忙地就往那边跑,都快要跑到坡下的时候,正好就撞见了,看得明明白白地——是你从小坡上跳进海里了。我想你应该是想去救他,但是水流那么湍急……”
老板摇了摇头。
“……之后我关了店,火急火燎地在附近找了很久,一直到第三天早上,才有人在游客很少会发现,只有我们本地人才知道的海湾沙滩上看见了昏迷的弗朗西斯先生,他的衣服都干了,看起来在满潮时被冲上来,已经有一段时间。”
“大概是好久没有进食也没有喝水,他看起来苍白又削瘦,就好像已经死了一样,吓得那个姑娘马上给我打了电话求助,我才能再次见到他。当然,警察和救护车也马上到了,可算是把他给送到了医院,只是加莱的医院都已经没法处理啦,所以紧急治疗了一下就立刻被送往了巴黎,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
“当时我们又找了很久,但谁也没找到您的下落……”
“因为最后在多佛找到了,而且这件事似乎没有告诉法国这边。”
“……您游过去了?”
“啊、不。我不记得。”我尴尬地说,“可能是被渔船带过去的,我记不清了。到现在我的记忆都还是模糊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连弗朗西斯先生也想不起来吗?”
我摇摇头。
“哎,总之您还活着真是太好了,还活着就一切都会好的。”老板感叹了一声。“弗朗西斯先生呢?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他再也没来过这里……”
我点点头就当回应你的话。
“太好了。”老板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两位还是能够平稳地生活下去就好……如果还有碰见弗朗西斯先生,请替我向他问声好吧。”
“如果碰见的话一定会的。”我说,但是我总觉得,之后不想再回到那边去了。
他送我出去,一直送到了小丘附近。我想最后再看一次那个悬崖,撕裂了我的过去和现在,撕裂了我和弗朗西斯的地方。老板没有上来,但我知道他就在不远处担心地看着我,似乎还在担心我会不会重蹈覆辙。但我不会再做那么愚蠢的事情,我只是来最后见一面,看看过去的我最后看见的场景,然后就要爽快地回去,回到英格兰去,再也不会踏上法国的国土。或是到世界的任何一处去!到任何地方去!到世界之外去!
只要不回到法国,只要再也不会回到法国!
我低下头,看见我的脚尖距离白色的悬崖几乎不到十厘米,海水激烈地拍打着白垩世纪留下来的岩壁,然后泛着泡沫退开,接着就是下一次攻击。
我对这里印象全无。
原以为看见这些场景没准会想起什么,闭上眼睛却是一片空白。过去的记忆上蒙着牛奶一样浓密的纱,只剩下模糊的倒影,怎么样努力都没法把它们揭开,看见背后的真相。
这个地方是英国和法国的土地在百万年前断裂开的连接点,无论是多佛还是加莱都保持了同样的白色石灰壁,苍白无力。从这里还能看见不远处的石壁,那里崩塌了,白色的碎岩稀稀落落的一路滑坡进了海里,就在不久之前。
海水将这两块石壁越推越开,越来越远,但是也不过如此——我此时此刻站在这里,都还能看见多佛的海岸线上那片绵延不断的白色高墙,把英格兰挡在那后面。
这是地球的奇观,英国的骄傲,却是“上一个我”所看见的最后一个景象。
好了,回去吧!
回到我该去的地方,虚伪的、假装无事发生过地度过余生,忘记加莱,忘记法国,忘记弗朗西斯,没心没肺地演出剧本,没心没肺地过自己的日子。
就像老板说的,或许只是意外,只是事故,否则我不会跟着跳下去,我一定在那个时候是想救他的。我像这样欺骗我自己,只要我再说十次、二十次、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这一定就是真实。
过去这段已经烟消云散的关系令我心如刀绞,就此坠入地狱也不值一提。
我会爱他吗?
他会爱我吗?
许多人会说爱终究能改变一切,因此他们耗尽一生去寻找爱情,在那些丛林之中,鸟羽之底,乳白色的月光中冰冷的爱意栖血肤下。人们追求着爱,弗朗西斯自然也不例外:他比任何人都要热衷于谈论爱情,他的眼神却看起来比任何人都要迷茫,比任何人都无法理解爱情。
比起享受,他更像是在探求爱是否存在,又为什么存在。
而我,“爱”这个词本身就跟我无关。
就像如今他或许早就收起了过去的所有情意,陪我上演这场愚蠢至极的戏。我活在谎言之中,欺瞒之里,他就不会恨我吗?他真的不是恨我恨进骨子里,放任怒火在海水中燃烧,向我举起复仇的刀刃,以此来惩罚我吗?
真是愚蠢至极,无论是答应条件装作无事发生的弗朗西斯,还是像人偶一样被摆布的我自己。
真是愚蠢至极。
我深呼一口气,转过身去打算往回走,没走几步却看见一个金发的小孩,紧张地趴在石头后面,只是探出了一点点头。我诧异地看着他,他一下子缩到了石头背后。大概是见我没有反应,他才鼓起勇气跑了出来,堵在我面前。
他穿着一身蓝白色的小水手服,蓝色的眼睛上金色的睫毛忽闪忽闪,略长的金发上还粘着草叶,一个非常漂亮到有些模糊了性别的孩子,就像是从黑塞的书中走出来的一样。一时间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想着弗朗西斯小时候说不定也就是这样,就好像我曾经见过一样,这个漂亮男孩的脸照亮了我的空无一物的脑海深处,与另一张脸重叠起来。
然后他紧张地闭上眼睛,鼓起勇气,伸出颤抖的手,指着我大声叫道。
“杀人犯!!!”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像是五雷轰顶一样,整个世界天旋地转,血液向着大脑奔驰而来。
他颤抖地捡起一块石头,扁着嘴,看起来已经快哭了,大喊着:“我都看见了!你就是杀人犯!”
“我不是!”
我尖叫着回答他,急着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却手脚颤抖走不上前去:“我没有想杀死他!我想救他!我没有做!”
“不,我亲眼看见你把弗朗西斯哥哥推下去的!”他也大叫着,甚至气得大哭了起来,像是被我突然激动的样子吓得不轻,却依旧在对着我丢石头。
“加布森!加布森!闭嘴!”老板气喘吁吁地大叫着跑上山坡,“不要再说了!”
“爸爸,但是我看见的,就是这个人!这是个无情的杀人犯,刽子手!”
那个金发的漂亮孩子大叫着。
有一瞬间我好像看见了弗朗西斯冰冷的脸。
“刽子手。”他对我说道,假笑里不带任何感情。
“他们是很好的朋友!”老板为我们从来不存在的感情辩解道。
“那么这个人杀了自己的朋友!”加布森尖利的声音就跟刀刃一样割开了我,他最后朝我丢了一块石头,却正正好好地砸在我的额头上,尖锐的痛意直直地侵入骨髓。
我无力去和一个孩子辩解。
他看见的才是真实的东西。
“对不起柯克兰先生……小孩子说话,哎!……哎!”老板看起来跑得累极了,一把拉过了加布森。那孩子对我充满了恐惧,立刻躲在了老板敦实的身后,即便眼泪不住地流,却依然恨恨地看着我。
“大概是弗朗西斯先生以前也经常有和这孩子一起玩……”老板解释道,然后又转过头小声地说,“你这孩子,都说了弗朗西斯哥哥现在平安无事地住在巴黎呢!今年夏天也一定会来的。”
“没关系,”我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童言无忌。”
我的大脑嗡嗡作响,血液滚动,高亢轰鸣。
“柯克兰先生……”
“您先回去吧。这里危险,以后让加布森也小心点。”我说,嘴角僵硬的弯起,就好像在笑。
“那个,柯克兰先生,你、那个……”老板的声音也在颤抖,胡子抖动的厉害。他举起手胡乱比划着,像是示意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一样。我这才顺着他所指的伸手抹去,一些冰冷的粘稠的东西就沾在了我的手上,然后更加温热的液体也顺着流了下来。那是血,我的额角被石头给砸破了。
我低头看了看手心,手指,上面粘着深红到有些泛黑的液体,血液的颜色比我想象的要深很多,过去我一直觉得它应该是鲜亮的橙红色,但它不是,它是一种更加肮脏,更加容易引起恐惧的黑色。
“没关系,我不要紧,你们先回去吧。”我干涩的说,缓缓地握住拳头,指甲一直扎进手心里薄薄的肉里,卡在那些脆弱的骨之间。
老板恐慌的摆手鞠躬向我赔礼致歉,却好像是在舞台上表演的滑稽剧演员一样,圆润可笑。
我感觉一切都在远远退去,离开我远去,我离这个世界越来越远,直到站在了画框外面。一切都像是在黑白的老旧电视机上放映的一场无声喜剧一样,闪烁着黑白交加的噪点,海浪和脑海中的耳鸣在为无声电影配上背景音,我的灵魂几乎要抽离出来,离开这里,到世界之外。
“我叫你走!”我咆哮道。
加布森尖叫了一声,大哭了起来,被老板给一把抱起,逃也似地跑下了山坡。
弗朗西斯在幻境中跟我说:“你有罪。”
“我有罪。”我喃喃地跟着他说。
“我很爱你。”
“你爱我吗?”
“所以我什么也没说。”
“所以你什么也没说啊。”
“但是你有罪。你是刽子手。”
“是的,我承认,我是刽子手,处罚我吧。”
一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看不见的尽头,我才跟被抽去了骨头一样,浑身脱力地跪在了草地上。那些新鲜的夏日青草上粘着血,阵痛和晕眩击倒了我,让我痛苦地抓着草地嘶声竭力的大叫。我的头发和草叶混杂在一起,被捏在指缝里,好像这样能把我的灵魂从我的身体中抽离开来,让我不要再这么痛苦,让我什么都感觉不到,甚至即便变成如此,我也什么都还没想起来。
可我办不到,只有更加真实的痛感从我的发根一直传导到深处,我嘶声竭力的大喊,却连一滴鳄鱼眼泪都挤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