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我什么时候才会爱上你们?”红裙的女中音妩媚地靠在门槛边上,慢条斯理地唱着。“或许永不,或许明日,但绝非今朝!”
台上和台下都议论纷纷,那些可怜的绅士们回头交谈,正在为无论如何也得不得的卡门西塔而感到痛苦。这位女主角的声音婉转流长,颤音优雅,难得让我感觉腻滑粘稠的法语也能这样好听。
我回头瞥了一眼弗朗西斯,他正在和坐在他隔壁的那位看起来就很优雅的老夫人小声地谈论着什么。那位夫人满头白发,却看起来非常优雅,一看就像是出生于良好的家庭,听了弗朗西斯说的话,露出了一个微笑,轻轻点了点头,像是赞同他的话一般。
也不知道他邀请我来这里的用意到底是什么,最有名的咏叹调马上就要来了,他却漠不关心的在与他人聊天。要说心仪对象是这样年迈的老夫人那也太夸张了。他真的只是偶然订下了约会的票吗?这令我怀疑,看起来这位老夫人与他已经是忘年交的老相识了。
*“L'amour——”*那位光彩四射的万人迷开了口,我的心都像是被她高高提起,这样迷人的卡门西塔,很难想象有人不拜倒在她的红裙之下。
“爱情是一只自由的鸟,来无影、去无踪,任谁都无法驯服。”卡门高唱。“要它拒你于千里,任你万唤难转回!”
弗朗西斯终于回过头来,看向了光芒四射的舞台,他的眼睛像是闪烁着光,或许他在四处留情上丝毫不比那个吉普赛人要来的无能。卡门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映在每一个人的眼中。
他好像注意到我的视线,偏过头来,向我微笑了一下,把手拢在我的手上。我被这突然的触碰吓了一跳,几乎是在碰到的同时就从扶手上抽回了手,动静大的甚至连旁边的人都从那绝美的咏叹调中分出一秒的空袭来不满地瞪了我一眼,才转回去听那些低声的合唱和卡门的爱语。
弗朗西斯翘了翘嘴,比了个小小的“随你便”的手势,便舒舒服服地靠在香榭丽舍柔软舒适的椅背上,回头去继续欣赏歌剧。
这个该死的家伙!
他突然的举动吓得我心脏砰砰直跳,击打着我的鼓膜,我感觉我的血管都在跳动着,几乎要盖过台上反复咏叹的“L'amour.”
“爱情便是波西米亚人的孩子,无拘无束,无规无矩。你不爱我,我偏偏爱你;若我爱上你,你可要当心!”
我却听见弗朗西斯旁边的那位老夫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老了。”老夫人慢慢地说,“已经过了接受新事物的年龄,就连卡门西塔是个棕发女人这件事都无法接受了。她应该有着更加美如夜空的漆黑头发……那样才是过去那个迷人的卡门西塔。”
“要是卡拉扬还在世就好了。”那位夫人感叹。“要能在剧院中再听一次……一次就好,但也已经不可能了。”
“小姐,人死而无法复生。但是艺术是长存的。”弗朗西斯抱歉地摇摇头。
“这话由你来说不适合吧?”夫人听见弗朗西斯地称呼,像个小女孩一样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居然觉得她看起来年轻了不少,就像是能一眼望见她活泼的少女时代。
然后她望向了舞台,眼里闪烁着光:“我将会死去……我已经感觉到时日不长。但是这些自由的精神与爱情是永远不会消失的,法兰西的灯火也就在其中,万世不灭。”
在众人的合唱中,我好像听见弗朗西斯小声地说了一声谢谢。我弄不懂他是在对谁道谢,是对那位夫人,还是对逝去的卡拉扬,是对比才,还是对舞台上那位音色美丽的女中音。我觉得这已经非常完美了,身边的法国人却好像都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卡门就在喧闹声中被拉了出来。
我过去只是听说过这个故事,但似乎没有看过全剧。我惊讶于卡门的不羁,被指控有罪的卡门漫不经心的唱着歌,蔑视着一切,管他是烈焰、利剑,尔或是天堂。弗朗西斯却无所谓地说,毕竟这就是法国,这就是爱情。
“这是发生在西班牙的事。”我小声反驳他。
“但这是由法国人所写,法国人所作,法国人所唱的曲子。”弗朗西斯耸耸肩,“和那群西班牙傻球可不一样,他们哪里干得出这种事,你别高看西班牙人了。”
我想要辩驳什么,至少我不想给法国人脸上贴金,那令人有些不舒服。直到卡门被荷西所阻止,唱出“我没有再同你说话,我只是在想。难道你要禁止思想吗?”,我才真切地感受到,确实如此,无可辩驳——毫无疑问地,只有法国人才能创造出如此作品。
这样看来,卡门甚至因为自身的西班牙风情而变得更加好笑了起来。比起原滋原味的展现南国风情,里面的布景也好,台词也罢,在那些缝隙里似乎充斥着什么,要是仔细钻研下去,就会看见写满了“真是群西班牙傻球。”法国人正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傲慢真是让人哭笑不得,也难怪加泰罗尼亚人总是对法国人充满不满,但没有任何人对此提出异议,反而都听得心满意足。
散场的时候已经是夜间,巴黎的夜风舒适,让剧场中的那股闷热都消散无疑,要是没有弗朗西斯在滔滔不绝地跟我辩解关于卡门的事情,绝对会是个更加美好的夜晚。
“真是不喜欢这些外国佬的法语。”他嘟囔着。
“你不是不喜欢他们说的法语,你就是不喜欢外国人。”
“那不会,如果是普鲁申科或者格里丘克这样的冰雪美人我也喜欢。”
“但实际上更喜欢的还是佩泽拉特吧?”
“真新奇,你也会看冰舞吗?”弗朗西斯做作的撩了撩头发,“我还以为英国人对这种拿不到奖项的比赛会自称毫无兴趣的呢。”
我拍了拍脸说:“我不记得了。刚才只是脱口而出的……佩泽拉特是谁?”
“像我一样美丽的法国美男子。”
“那可真是糟透了!”
“好啦,话说回来,那个非洲小鬼真是一出场就破坏了全部的协调性。”弗朗西斯把话题给转回了歌剧,闷声抱怨道,“要他能有格蕾斯·班布丽的那种风情那也就算了。”
“弗朗西斯,后面的那个斗牛士是西班牙人。”我拿着册子提醒他。
“西班牙不就是在北非。”弗朗西斯一脸理直气壮地说。“西班牙和希腊一样只是自称欧洲而已,比利牛斯山不是已经好心地给欧非分界了吗?”
“地球版图可不是那么说,你到底学没学过地理,或者说你觉得法国南部与北非接壤?”
“又不是接壤就代表洲际划分,亚欧也接壤,难道亚细亚和欧罗巴也是同一个洲吗?还不是得要看板块,你看英国跟哪儿都不接壤不也还是在欧洲。”
“你是白痴吗?”我白了他一眼,“英国怎么会在欧洲,英国就是英国。”
“哦?所以说英国是北美洲的吗?还是在波多黎各海沟?”弗朗西斯跟我调笑着说。
“喂你不要……”我刚想说什么,一把旧的缎面扇子就拦在了我们两之间。
“布列塔尼小姐。”弗朗西斯点点头,我才发现刚刚坐在他身边的那位女士正拦在我们之间。
“叫我小姐真的好吗?我今年已经八十二岁了哦。”被叫做布列塔尼的老夫人笑吟吟地说。“与其在这里吵些无可改变的,不如早点回去,还能赶得上下一场。”
我看着弗朗西斯去和那位“布列塔尼小姐”礼貌地攀谈,几乎只有在这个时刻,他身上才会有一丝所谓的贵族气质。
布列塔尼听起来耳熟,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个地名,也就是说这位老夫人的家族在过去可能是什么拥有这片领地的,估计也是旧王朝的哪位贵族后裔了。但布列塔尼小姐看起来普通而清贫,穿着一身黑色的裙子,除了绝佳的气质以外,恐怕再也没有其他地方能看出她的祖上曾有多么显贵。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注意到我自己站远了一些。
“别担心,亚瑟,就算你是个英国人也可以加入我们的对话。”弗朗西斯说。
他这话说的我只想转头就走。
“不,我才是打扰你们了。”布列塔尼小姐挥挥手里的扇子,“所以就在这里分手吧,接下来的时间请两位共度良宵。”
直到她的身影远去,我才反应过来。
“谁要和你来共度良宵?”
“那不然你站在这儿不走是在等谁?”弗朗西斯反问。
啊、这。我竟然一刻也没考虑到刚刚可以直接把弗朗西斯丢在香榭丽舍剧院门口,一个人先回去。反正按照他的习性,要说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也不奇怪。
“我没带钥匙。”最后我只好撒谎道。
弗朗西斯摊手:“那就没办法了,我们走吧。”
于是我们就穿过了灯火繁华的巴黎。这里华丽又落俗,古建筑的下面打着灯,把古老的墙面照亮。一直到帕西附近的时候,街区才逐渐地陷入黑暗。
“布列塔尼小姐是也算是贵族的后人。”
弗朗西斯的声音在街道上听起来空空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到现在才想到解释。
“一看就知道。总不能还是你六个月换一波的前情人吧。”
弗朗西斯猛然转过头来,像是威胁一样,却带着笑说:“我的爱情可不只有六个月。”
“是吗?我还以为法国人的爱情保质期都只有六天呢。”我对着他挤眉弄眼。
“跟你说这个也没用。”弗朗西斯说,他背着手在街上一蹦一蹦地踩着砖走着,就像是小孩子在闹着玩一样,皮鞋在石板路上踢出清脆的哒哒声。蜷曲的金发随着他在空中颤动,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在肩上,意外的看着还有点可爱。
“但是嘛,布列塔尼小姐现在过得很不好。”我看着弗朗西斯的背影,很难想象他现在会是怎样的表情。他的声音居然听起来还有些落寞。“所谓王朝的旧贵族也只不过是死撑着一口气而已。她没有什么钱,也膝下无子,一个人过着寡居的生活。自称贵族的那些后裔抱团取暖,也不会叫上落魄的她。普通人又敬畏于她的过分光荣的姓氏,不怎么与她来往。偶尔我也会想能不能在什么地方帮到她们一点……”
他放慢了速度,乖乖的像是散步一样向前走去。
“那不如你去参一下政来改变这些旧贵族的现状吧。”
我说了些风凉话。
弗朗西斯放开交叉的手指,转过身来。
“如果我办得到的话。”他笑得莫名其妙,“不过嘛,我是不可能这么做的,就让那些官员继续懒懒散散地拿闲钱去吧!我既不想要被卷入麻烦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脑袋的政治,也不打算成为波西米亚人。”
他向我伸出手,我才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已经走到了房子的前面。
“我们回家。”

“有您的邮件。”门铃被按响了。
“先放在门口吧!”我一边擦着头上的水一边说。
“不好意思,收件人要签字。”快递员在门外说。
我不得不匆忙套上T恤和裤子,才顶着湿漉漉的头发把门开了一条缝。
“是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先生吗?”
快递员举着一个小包裹。
“啊不是,我是……呃,他的室友……”我尴尬地说。“他现在出门了,由我代签吧。”
尽管邮递员看起来什么都没明白,但他依然露出了“我都明白”的表情,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
后来弗朗西斯才给我发了信息,说是布列塔尼小姐把卡拉扬在1967年演出的碟寄过来给他了,如果收到的话,我可以现场拆开检查。还不算晚,快递员也就走了才两小时。我小心翼翼地拿拆信刀割开外包装,布列塔尼小姐把它包装得太好,让我不知道该从哪下手。她还在盒子里塞了好多旧报纸以减少震动,细心极了。
我把看起来像新的一样,却或许有我两倍年长的光碟给放在弗朗西斯平时坐着的位置前,拿起那些拆出来的废旧报纸打算把他们清理掉,我讨厌房间里像是鸡窝一样,而弗朗西斯的房间就是那样乱作一团。
白崖。
一个词就突然地从我脑中闪过。
加莱。
我低头看向那些被卷得一团糟的报纸,迟疑了一下,把它们全都扔在了地上。
我一张一张地把报纸给在地上摊平,仔细地检查着每一块。这些报纸是近两年内的,什么日期都有。
我的心脏像是战鼓擂响一般,紧张地查找着那些旧报纸的碎片,渴望从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我自己也察觉到,一切改变的时刻似乎就要来了。
游客目击。
我找到了一张去年的旧报纸。
有前来度假的游客在清晨目击到海岸边的小白崖上,有两个人影发生了争执。随后其中一个人将另一个人推下了断崖,在游客报警的时候,那个人也跟着跳了下去,目前两人都处于失踪状况,并没有找到生还者或者尸体。
那正是我实际入院的四天前发的消息。
我马上拿出手机开始检索法国这边的新闻,虽然我不觉得我有什么花费七个小时游过多佛海峡的可能性。很快我就在页面上找到了这条后面的消息,一直到第三天,才在没有人会去的一个小海滩上找到了其中失踪的一人,因为身份特殊,所以没有公开真实姓名,只用了化名来表示。
我看着那个照片,放大、放大、再放大,不敢相信但又不得不肯定,那个被盖着衣服的家伙就是弗朗西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