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非法协议.Ange ou Demon.
我久久地凝视着那座天使像。
那是个单翼的天使,还只是个未长大的孩子,坐在高高的石柱上,困倦的、悲伤的,用手轻轻抚着脸颊。雨水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一道的泪痕,他看起来哭了太久,已经没力气继续哭下去。
下面是一块简洁的黑色墓碑,埋葬着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墓碑上刻着他的生平姓名。在他活着的时候,一生都没有给我的人生留下任何痕迹,但在他死去之后,墓碑边的天使像却在这个蓝色的清晨与我连接。
我向前走去,就看见一个大理石雕像静静地躺在一起,两个丰满而美丽的大理石女人紧紧闭着双眼,手臂交缠在一起,似拥非拥,就这样相差一点点,光滑的嘴唇上沾着露水,却永远不能吻在一起。
下面刻着一行字:“我是多么爱你。”
我弯下腰,就看见下面还有另一行字:“就连死亡也无法容许我们在一起。唯独梦里。”
想必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此刻的帕西墓园只有我一人翻阅了它的扉页。
从这里转身出去,用不了几条街就会回到我和弗朗西斯一起租下的那个公寓。我把那个地址留给了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女人,很快海德薇利会将CD送上门,如果她还记得的话。
但我并没有回去,而是像这样站在帕西墓园中。
死去的感觉是怎样的?
也会像现在的墓园一般平静吗?
我闭上眼睛,露水从我裸露的皮肤上渗透进去,这股寒意直直地侵入骨髓,迫使我不得不活动了一下,防止就这样倒下。
巴黎,巴黎。
人人赞颂这个华美的城市,赞颂巴黎,将巴黎视为一体。但我已经见了巴黎的太多面,纵横的街道就是天堂与地狱的分割点,从那个彻夜疯狂的不夜城走进冰冷宁静的墓地甚至用不了多久。
巴黎应该是破碎的,充满裂痕,每一块碎片上出生的人都像是生在孤岛,与世隔绝地度过着自己的生活。
而巴黎太冷了,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七月。
我两手空空,就连随身的包也没带,更别提御寒的东西。
我知道我应当走起来,笔直向前,一直走出这个死亡的乐园,到所谓的“家”离去。那里温暖,密闭,没有空气,因此令人安心。但我挪不开脚步,就像是被钉在地上,从脚开始慢慢凝固,随后我会成为这个墓园的一座新雕像。
一件外套就这样唐突地落在了我的肩上。
“如果你想找德彪西的话,他住在另一边。”
“弗朗西斯。”我头都没回,就这样任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防止外套滑落下来。不如说我不敢回头,我第一次意识到我竟然会为这么微不足道的事情感到害怕。
弗朗西斯应该早就已经想到王告诉了我什么,这使我们的处境变得尴尬。我对所谓的求婚没有丝毫印象,要我转过身去,迎接我的会是什么呢?是他的眼睛,他的拥抱,最糟糕的情况下说不定是这个法国佬的吻,而目前的我从生理上都无法接受这个人。
我想我是不是该跟他说一句对不起,或者别的什么话,但是一张口就变成了:“你跟踪我?”
“见鬼!”弗朗西斯努力压低声音,看来这家伙就算再怎么无礼,姑且也知道不能吵到逝者。他从后面锤了我一下,正好锤在脊椎骨中央,让我整个人差点跳起来。
“一个看着老实巴交的英国佬,几乎不出门,也不玩乐,每天晚上跟个老头似的准时入睡,在巴黎没有半个熟人。这样的家伙彻夜未归,怎么想都是遇难了。”弗朗西斯的声音听起来很认真。
“所以你就出来找我了?”
“我只是在去大使馆备案的时候恰好路过。”
“或者说你知道我会在这里。”我转过身去,正想说点什么来套出更多的情报,所有的字母却卡在我的喉咙里,一个完整的单词都拼不出来。
弗朗西斯现在的样子和我平时看见的那个光鲜亮丽的法国男人截然不同,漂亮的金发被风卷的凌乱不堪,完全没有打理,一束一束,萎靡的贴在额边。他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脸上也好唇上也好,毫无血色,他的手几乎没有温度,冰冷的渗进我刚刚温暖起来的手臂上。他看起来很狼狈,希望他不要彻夜都在外面找我,即便我也不会为此感到有多良心不安,但总归是个人情。要说他早就死了,刚从帕西墓园中爬起身来,我也会相信的。
他超乎我的想象,他总是超乎我的想象,但这时候这种意料之外却令人松了一口气。
至少丧尸不会如此生气。他脸上的表情混杂不堪,最后杂糅在一块,只留下了无名恼怒,尽管该恼怒的人是我才对。
“耀说他昨天白天就把你捎回巴黎了。”弗朗西斯的声音里甚至有点颤抖,像是压抑着自己的怒气。
“然后一天一夜你都没有回来,你终于要跟着波西米亚人去流浪了吗?”
“就算我要去流浪也跟你没关系。”我说,抓住他的手腕,把它从我的肩上硬扯下来。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朝我发火?那不如什么都做!”
“你知不知道…”
弗朗西斯走近了一步,一个反手捏住了我的手腕,看样子不打算松手了,却刚开口就停了下来,眨了眨眼睛,又凑近了一点,深吸一口气。
“你喝酒了?”他问,“还有一身香水味…要么今夜,要么永不?”
“你突然说什么?”我纳闷极了。
“不,香水。”他瞪着我,“你没发现身上有一股香水味吗兰波先生,你打哪儿鬼混回来?”
我白了他一眼,抬起手肘嗅了嗅,果然是一股香甜浓郁地玫瑰香气,以及一种微妙地烈酒气息。
这时我才想起来,直到不久前我和海德薇利在一块,她喝醉了,差点和基尔打起来,我不得不把她拦腰抱住才硬是拉开她,这股香味大概就是那时候留下的,明明只有几个小时,却好像是发生在很久之前。
我想解释:“怎么了?只许你鬼混不允许我去夜店了?”
而我的嘴大概有他自己的想法。
“这两天你就住在夜店?”弗朗西斯难以置信地问。
“没错。”我硬着头皮回答,反正现实半径八两。“有什么问题吗?又不犯法,我成年了。”
我看见弗朗西斯顶着我的手,我缓缓把拢着的手放开,才想起来海德薇利在我的手心里用油性笔写了电话号码,仔细一看,边上还画了一个弯弯扭扭的爱心。我张开的掌心就这样明晃晃的在弗朗西斯眼前暴露无遗,很难不想到这个想象力丰富的法国人已经想到哪里跟哪里去了。
最后他只是微小不可见的叹了口气,松开了我的手说,先回去吧。
别搞得跟老妈子教育儿子似的,我忍不住在心里想道,但是这时候再挑衅他绝不是个好主意。
我的手腕被他捏得通红,比起来那股轻微地钝痛才是奇怪,总不至于他在刚才直接折断了我的手。
我跟在弗朗西斯身后,慢慢地向着出口走去,顺便来回的活动手腕,过了一会儿才想起了,似乎是那个吉普赛人把我打倒的时候,当时就扭着了。那时那些无法褪去的兴奋感像是麻药一样麻醉了我的手,让我一直没有察觉到这越来越严重的疼痛,直到弗朗西斯刚刚抓过,才把所有的损伤暴露无遗。
我没有告诉弗朗西斯,就这样,我们一言不发地在死亡与死亡之间行走。
太阳升起,群星在对面最后一次闪耀,像是沉没海中一般的蓝色巴黎很快就要变成另一番样子。
墓园门口的守墓人看见了我们,摘下帽子行了个礼。他就像是公墓的幽灵,安静,没有任何声音。弗朗西斯也回以一个点头,而我不知道这时候应该做什么才好,我不太清楚法国的礼仪。
最后那个年迈的守墓人露出了个微笑,向我招了招手,就走回了小屋中。
当我回头时,第一束越过楼房的阳光穿过了弗朗西斯的金发,把它们照得透明,一直映射进我的眼睛,柔和的,温暖的,却又不会感到刺眼。
于是浅紫色的天光笼罩了巴黎。
我醒来的时候弗朗西斯难得还在,他正坐在客厅里面,就和没事人一样敲着键盘。
我绕到他身后去倒水,就看见他飞快地关掉了屏幕,对着空白的桌面发呆。
“就这么怕被人看见?”我轻哼了一声。
“只为一人写的爱语要是被其他不相关的人看见可就不好了。”弗朗西斯露出轻浮地微笑,但是我时常感觉这只是他一个对世界保持自卫的面具而已。“对面会伤心的。”
我要听的不是这些,我叹了口气。
原以为他会向我捅开一切,没想到他最后什么也没说。
难道他真的没有猜出王已经告诉了我吗?
不如说从他会答应那种条件来蒙蔽我、蒙蔽他自己开始就已经显得不对劲。在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怕是撬开他的嘴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那么,只好让我自己来调查那些被隐瞒的事了。
我泡了杯红茶,坐在他的斜对面翻开电脑。我们就像在一同工作的同事一样,各自寻找着自己要寻找的文字。
医院的单上有标记着入院时间和出院时间。我按照入院时间去检索白崖附近的消息,但是意外的是那一天什么都没发生。我把日期向前修改,一天一天地翻看,从白崖到伦敦的医院根本用不上几天,要是发现了一个受伤的人昏迷在海滩上,要送去医院不要太容易。更何况登记的是初次入院而不是转入,机械记录的时间应该不会撒谎……除非有什么人,或是有什么更加不可告人的组织,权力大到足以让伦敦的医院修改时刻。
但是在之前也完全没有新闻。
一个游客发现了这样的事件,然后报警,怎么想当地的新闻上应该都会有消息。
我试图喝口茶来冷静一下整理思绪,茶杯的重量让我的手钝痛一下,才让我想起我的手在昨晚受伤了,不得不换了一只手喝茶。
虽然不抱任何希望,我开始把时间往后调整,却惊讶地发现,那个所谓的“白崖游客发现遇难的人”是发生在入院三天后。
那先前入院的是谁?
我占用了谁的信息?
这个叫做亚瑟·柯克兰的人真的是我本人吗?
所有的事情变得更加乱了。我在他们发给我的文件里翻找,却一无所获。
“对了。”弗朗西斯突然说,他递给我一个小包裹“在你闷头大睡的时候有个漂亮的女人来给你送了东西。”
我看了他一眼,拆开包装,是海德薇利昨天说好的CD。
弗朗西斯正饶有兴趣地看着我这里:“定情信物?”
“你猜。”我对他报以一笑。
“你让我猜我就猜,那我岂不是太没面子了点。”弗朗西斯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懒散地站起来,在背光的窗户前他的衬衫几乎是透明的,还能看见里面肌肉的曲线,不得不说他看起来总是游手好闲,但身材是真的不错。
“对了,你要不要去听歌剧?”他没头没尾地冒出了一句。“晚上的话喜歌剧院好像在上演卡门,那个女中音难得很不错,你应该去看看。”
我合上笔记本电脑:“你有票?”
弗朗西斯一摊手,两张票就跟变魔术一样从他手里滑了出来。
“当然也不是为你准备的,但是哥哥我刚刚被放鸽子了。”他带着点愤愤的样子说,“要是不去的话也太可惜。”
“少把我当成后备选项。”我说着站起身来。
“那难道还专门为你去预约?”弗朗西斯反问,“怎么,你不去?”
“我去。”我一把从他手里抽过了一张票据,上面画着优美的插画,设计感十足。
“你确定在喜歌剧院?”
“啊,对不起,在香榭丽舍剧院。没几个小时了,你有能见人的衣服吗?”
“我可是空着手来巴黎的。”我摊开手,毕竟我根本没想到会在这里住这么久,到现在我还是像前来旅行一样,行李少得可怜。
弗朗西斯想了想说,又抓着我的手拉起来,比划了一下:“看起来我们身材之类的差不多,你穿我的衣服出去吧。”
“啊?”
“外面租的衣服又不好看又贵。”弗朗西斯说,他打开了门,这是我第一次走进他的房间。里面看起来似乎整整齐齐,但是仔细一看,丢在一边的枕头,椅背上的衣服,地毯上的东西,倒是完全不像是外面看起来那样完美。
这一点在弗朗西斯打开衣柜的时候到达了极致。
“你开服装店吗?”我狐疑地问。
弗朗西斯白了我一眼:“这才是时尚。你这种穿着印着不知道谁家狗照片的劣质短袖就敢出门的毫无审美的流浪汉是无法理解的。”
“我才没有那种衣服!”我反驳道。
“哼哼。”弗朗西斯露出了想让人一拳打在他脸上的笑容,一把抓住我的t恤,“你看看你看看,这样毫无美感的布料和不合适的裁剪,啧啧,至少我的衣服可都是定制的,每一件都完美无缺。”
“要是在英国我也有不少!”
“哈,就是嘴硬吧?英国那种阴沉的时尚哪里能比得过全世界爱和美的中心呢?”
“至少麦昆干出了法国人干不出的事呢。”
“嚯!亚历山大·麦昆还是去为纪梵希工作了吧?”弗朗西斯摆摆手,从衣柜里提出一件银白色的休闲西装,拍在我胸前,像是丝质一样的面料,又轻盈又柔软“既然你提到了……这就是纪梵希制作的,试试这个。”
他又转身在衣柜里掏出了一件酒红色的衬衫,“可以把这穿在里面……”
不一会儿我手里的衣服简直是成山的增加,光是要我从里面挑出一个,恐怕就要两个小时过去。
接着弗朗西斯又从中抽出了一件浅紫色的外套,转过头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结束了吗店长?”我慢条斯理地问。
“不准说我的衣柜是服装店。”弗朗西斯挥挥拳头,“要是看下来了就给我出去,或者你想看我换衣服?”
“是是是,态度这么差,下次一定不会光临了。”我耸耸肩,搬起挂满了我手臂的衣服堆。
“虽然你想留着看健美的玉体我也不介意,顺便一提今天也是真空……”
我用脚带上了门,把这个暴露狂给关在了里面。
弗朗西斯的衣品很好,简直找不到可以挑剔的地方。每一套搭配都像是马上就要走上秀场演出,比起来我更紧张的是我会不会把哪里扯坏,这些衣服每一件都看起来价格不菲。不得不说,就算是所谓的过去的落魄贵族,弗朗西斯看起来也还是挺有钱的。庄园也好,定制西装也好,他完全可以一个人住在帕西的高级公寓中,而不必来管我。
但仔细想想,当时被鬼迷心窍的是我自己,这件事与弗朗西斯全无关系。我对着那个几乎没有怎么使用过的大穿衣镜转过身去,他说得不错,我们的身材确实差不多,他的衣服在我身上显得合身极了。
还蛮帅的嘛。我在心里想着,对着穿衣镜摆了几个姿势,看着真不错,我对着镜中的自己抛了个闪亮的飞吻,要是哪天写不下去了不如我去做模特吧。
“那你年纪太大了哦。”弗朗西斯的声音突然出现。
我被吓得差点跳起来,一转头才看见他正抱着手臂靠在门边笑,毫不吝啬地向外大肆抛洒自己的全部魅力,简直是个人形自走的荷尔蒙机器。
“你怎么、你、你看到了?”我结结巴巴地红着脸说,随后就反应过来,伸手要去抓他:“你怎么进我房间来了!”
弗朗西斯一把抓住我的手,跟我比力气似的用力掐回去:“别想抓我衣服!这件我可喜欢了呢!明明是自己开着门这也要怪我吗?”
“你才是不要跟我十指相扣!”我大叫着伸直了手指就要从他手里抽出来。
弗朗西斯露出一个猥琐到难以形容的怪笑,紧紧捉着我的手往回按,几乎都要被迫举手投降。他带着那股不妙的气势不断逼近,让我不由地咬紧了嘴唇,瞪着他,看他还能做出点什么鬼事来。
“你怕我?”他低声问,气息打在我的脖子上让我浑身一颤,并不为此伤心,甚至有些得意的样子。
“一百年后都不会。”我恶狠狠地瞪着他,如果他再凑向前来,我就把他的鼻子给咬下来。
“这才像话嘛。”
弗朗西斯笑嘻嘻地松开我的手,我搞不懂这有什么值得他高兴的。
“再不走的话赶不上了哦。”他敲了敲手表。“真是个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