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弗朗西斯的床上醒来的。
更准确地说,在他的怀里。而他什么都没穿,刚出生的婴儿都不能比他更加一无所有,以至于我一睁眼就看见了毛茸茸的丛林,大脑在清醒到百分之十的进度时,友好的、恰到好处地卡死机,停止了运作。
这一定是做梦,我的大脑用最快的速度启动了自欺欺人地自卫机制,决定闭上眼睛再睡一觉,睡一觉一切都会好起来,就算是小行星撞地球也会在睡一觉醒来之后变得友好。
然后弗朗西斯就醒了,他嘟嘟囔囔地说着含糊不清的梦话,揉着眼睛低下头,正好撞上我的眼神,空气就在那一刻凝固静止,好像被谁按下了暂停键一样。
然后我们两人同时发出了洪亮的惨叫声。
弗朗西斯抓着头发大叫,把那头平时打理的丝滑飘逸的秀发抓成了个鸡窝,他想去扯被子,但我先他一步卷着被子惨叫着滚到了地上,发出了“咚!”的一声巨响,砸得我从尾椎骨一直疼到头,之后就是直冲脑门的宿醉,疼的我想一头撞死在床头柜上。我是撞了,一没撞死,二没撞晕,反而让我更清醒了一点,抱着头惨叫着看床上的放弃了从我手里拽过被子的弗朗西斯,他一头撞在枕头里哀鸣着,叽里咕噜的不知道在说什么,简直跟鸵鸟一样不愿意面对现实。
“吵死了!!!”阿尔弗雷德一脚踹开门,“你们知不知道现在才下午一点呃呃呃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打扰了!”
他骂到一半就看见我惊恐的眼神,恐怕床上的弗朗西斯也是差不多的表情,以至于感染到阿尔弗雷德脸上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扬着眉毛笑也不是怒也不是,脸上跟灌了塑膜似的凝固在那里。我们三个形成了一个诡异的魔鬼三角洲,就这样安静地互相瞪了几秒,三人一同爆发出了尖叫声。
阿尔弗雷德像是表演木偶剧的提线木偶一样一卡一卡的鞠了个躬:“打扰了你们继续,继续。”然后一卡一卡的倒退着带上门,缓缓离开了惨剧现场。
我暴躁极了,头还疼着,我胡乱抓了一把头也没有让事情稍微好那么一丁点。弗朗西斯正在以一种可笑的姿势跪趴在床上,欲言又止、欲言又止。
“呃,那个,我昨晚好像喝多了…”我尴尬地说。
弗朗西斯拍了拍脸,虽然他的脸已经被他自己拍的全是手指印了。“啊,就…”
“咋了咋了?!还活着吗?!”安东尼奥高举着扫把从我背后破门而入。
这过于惊吓,我脆弱的神经已经支撑不住那么多的惨剧,惨叫着卷着被子一下跳起,紧紧贴着墙。弗朗西斯也猛地被这突击扫黄一般气势给轰的滚下了床,趴在另一边惊恐地看着门口的安东尼奥,他背后还跟着罗维诺,不知道为什么手里拿着一把看起来上了膛的长筒猎枪,凶恶的像是要直接把我们就地解决掉。
讲道理,我甚至有点希望他手滑给我一枪把我干掉试试,就不用解决后续糟成一团的事了。
安东尼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弗朗西斯,大大地出了口气,才放下了扫把。我才意识到他的扫把后面还拿着一把砍树用的斧子,不知道这个男人的脑子里经历了一番怎样残酷的血战妄想才能拿着斧子冲进来。
“哎哟,阿尔夫那小子话都说不清楚,比手划脚的,咱还以为这儿发生啥命案死了个人呢。”安东尼奥安心又看起来习以为常地抱怨着,推了一把正在用枪口在我和弗朗西斯之间徘徊的罗维诺,“好心的”带上了门离开了。
“…不管怎么样。”我嗓子都叫哑了,“先穿衣服吧。”
弗朗西斯就向我伸出手:“给我。”
“给你什么?”我没反应过来,总而言之先对这个如狼似虎的法国人卷紧了被子。虽然我听说过法国人的性取向从早到晚能跟开关似的摇摆三次,但也不带祸害到我自己头上的啊!
“想什么啊!给我衣服。”弗朗西斯有气无力地指了指地上,我才意识到我滚在一团衣服堆上,估计是我们昨晚扒了个精光时的残留物。
我在里面掏出看起来在记忆中不是我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扔给弗朗西斯。在我拿起一个看起来难以形容的性感内裤时,弗朗西斯已经站起来穿裤子了。我嫌弃地用两只手指捏着那条内裤问:“你不要这玩意了吗?”
“哦!今天真空就好,那个就送你留着做纪念吧。”
我把那条黑色的性感内裤卷起来,精准地砸到了弗朗西斯的脸上。
“相信我,真的什么都没干。”在收拾好跟大战了三百回合一样狼狈的房间后弗朗西斯认真地抓着我的手腕说。“不然你再摸摸有没有哪儿不对劲……”
“我好得很!”我说,当然,除了头疼得要命。
“别担心以我们现在的能力还做不到脑交……”
“废话,再过两百年你也别想做到,有这个时间你还不如想想解释一下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哦?这个的话,阿尔弗雷德好像有拿DV拍下来。”
弗朗西斯淡然地说,“你发起酒疯真的好经典…”
“哈??!”我抓狂的一把抱住头,在冲下去找阿尔弗雷德算账之前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了一点,抓着那边偷笑的弗朗西斯问,“之后呢?到底为什么会滚到一块去啊?”
“这有什么办法我也喝多了啊!”弗朗西斯叫苦连天,“你非要拉着我们把一桌的酒全都给拼完,还跟八爪鱼似的扒着费里西安诺就要给他一排热吻,怕是他到现在都还被吓得被窝里哭呢。”
“我干了什么就不用再复述了,说说你干了什么吧。”我尴尬到捂着脸蹲下,再说两句我都要被尴尬地脚趾扣地连着扣出三室一厅带露台空中花园平地而起了。
等下绝对要下去跟费里西安诺道个歉然后再溜之大吉。
“好了好了,蒲公英,之后我也不记得了。”弗朗西斯用一只手撑着头,看起来也正在接受宿醉的迫害。“你问我还不如去问问东尼,他看起来倒是没有喝成一团烂泥。”
我一下站起身来,决定不再理会弗朗西斯。我们俩都需要分开一会儿静一静,否则出人命大概也只是早晚的事。
我扶着楼梯像八十岁的老头一样颤巍巍地走到楼下,安东尼奥正蹲在厨房门口挑番茄,看见我就站起来打招呼:“唷!头痛吗?要不要给你搞点蜂蜜水醒醒?”
我一溜烟跑下楼梯,勾着他的肩膀把他带进厨房里去,瓮声瓮气地问:“你还记得昨晚的事吗?”
“噢!噢!”安东尼奥跟着我严肃地点点头,“你说哪一件?你只穿着围裙在桌上跳舞的事吗?还是自称要给我们表演鼻孔喝酒的事?”
“那种事马上给我忘记。”我一拍他的背,安东尼奥“嗷”地叫了出声。“我是说弗朗西斯…到底为什么会跑到我房间里去啊?!”
“哈,走错了吧。”安东尼奥很无所谓地说,“而且本来那个才是他的房间,这很正常。原来你不记得了吗?昨晚你们真是…老恶心了,一唱一和的玩得可疯了。”
我感觉我的嘴角都在抽搐。
“然后…然后…”安东尼奥努力回忆,“应该是咱把小意给送回房间去以后出门就看见弗朗趴那呜呜地哭得像个受迫害的发春母猫,你那会好像都已经睡到桌底下去了,还时不时拿脚踹一踹他,搞得最后弗朗送你个连环巴掌把你给打醒了呢。”
安东尼奥嘿嘿地笑着,掏出手机给我看他们的line群,在一大堆模糊地看不见人的照片里面找到了一张,我给抽得像个大猪头,还捧着花躺得笔直笔直,简直像是…我看见边上比划着十字架假扮牧师的弗朗西斯,确实是他白送我个活埋了。
“不是我发的哦!我也没存!”安东尼奥看着我脸色越来越差赶紧挥挥手解释。“然后弗朗和我就一起把你抬到三楼去,结果刚到房间的时候你说你是亡者归来复活的幽灵要来找弗朗报仇,死活拽着就把他往被单里拖,咱实在是看不下去,就直接走了。”
“你就这样把危险分子丢在哪里走了?”我难以置信地问。
“嗨,你说的那个危险分子到底是弗朗还是你自己啊?”安东尼奥反问,他拉着我的手,钻出了我的圈套摆摆手说,“咱知道的事儿也就恁多啦,剩下的你自个儿解决吧?”
他笑得阳光又灿烂,好似一道光。我扯了扯脸,痛得那么真实,我的头也痛得那么真实,值得缓缓地走出厨房去面对现实。
迎面走来的费里西安诺大叫了一声,丢下了手里的番茄带着哭腔跑走了。

最终我和弗朗西斯达成了一个协议,我们一起脑内删除这件酒后错事就当作无事发生过。除了在要怎么安静又不为人知的处决掉阿尔弗雷德这件事上我们稍有分歧,另外两个早就被弗朗用哪儿弄来的新鲜番茄给收买了。
至于费里西安诺呢,好说歹说他看起来才没有那么怕我,终于又像是没事人一样出来跟我们一块儿继续工作。罗维诺就算到现在都还对我充满警惕,就好像我随时就会把他给抓住吃了一样,紧紧地跟在安东尼奥的身后,几乎片刻不离。对此安东尼奥也无奈极了,只能像是老母鸡一样护着小鸡崽子,才让罗维诺看起来安心一点。他再三强调罗维诺没有恶意,希望我不要介意这种事,好让我们和平地一起工作。当然,我不会介意,如果让我看见有人耍酒疯到可以跟另一个讨人厌的家伙一起滚上床,我自己看了都觉得可怕。
一切就在我们自欺欺人的表演中过去,直到两天后的下午,我基本结束了当日采摘葡萄的工作,一个人拿着帽子往住宅走去。一辆看起来闪闪发光红色小跑车在我背后按着喇叭。我礼貌地让到一边去,那辆车却在我身边缓缓停了下来。
“嗨!玩的开心吗?”车窗缓缓摇下,一个酷炫的红玻璃墨镜先映入了眼帘。
“王!”我惊讶地叫了一声,弯下腰。
“平身,免礼。”王大手一挥。
我第一次感受到这家伙的姓氏有多占便宜。
“呃,总之,你怎么来这里?”
“哎呀,弗朗没告诉你吗?我马上就要回国了,过来还点东西,之后有一段时间见不到了哟。”王笑着说。他带着很有中国风的红色耳坠,原来我以为是普通的细线,凑近一看才发现是红色烤漆的金属细链组成的,便别有一番风味了。
“你在真是太好了呢……我还担心闯了空门,这样就放心了。等太久的话我可不方便,等下就得马上回巴黎。”
我看着王,突然就想到了一个不一定妙的主意。
“你来才是太好了。”我说。
“嗯?什么……”王微微勾下眼镜问。
“把我一起带回巴黎吧!”我扒着车窗,凑近他说。“让我跟你一起走,跟你一起回巴黎吧……!”
“啊?哦哦,还有位置倒是没问题,但你们怎么了吗?别担心,有什么难事可以跟我讲讲。”王搬出一副知心大哥哥的样子安慰我。“然后从我的车窗上下去。”
等我坐在后座,尴尬地把最近发生的一切惨案一股脑地吐给这个马上就要回到遥远的东方然后再也不见的家伙之后,王久久地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开着车,一路在往巴黎去的大路上飞驰。
“……呃,差不多就这样……”我最后补充了一句,希望至少能引起他的注意一点。
“啊……的确很糟呢。”王缓缓评价,“婚还没结就先入洞房是不太好吧?”
“我哪里说已经入洞房了啊??”我一拍椅背,撑着身子就向前探去。
“好好好没有进没有进谁也没进球吼不要担心不要怕!”王猛地偏过头捂着耳朵糊弄我。“好啦,安心点,讲真的,我觉得这真不是啥事儿。弗朗嘛你也知道的,他就那样儿,天天在外边儿沾花惹草的回数也不少了,偶尔一个意外估计他也不会挂心上,现在没准正一边看昨晚的照片一边爆笑呢。”
“这程度不一样。他从来不会在外面留宿过夜,每天晚上都会回去一个人闷在屋里的。”
“欸?”王似乎对此感到出乎意外,“怪了,没我想得那么不检点嘛。我老觉得他就跟个吉普赛人似的满地流浪呢,真了不起啊。”
“你这个朋友到底是怎么当的啊!”我反而被王逗笑了。
“毕竟我跟他认识其实也不太久嘛,哪比得过你们……”
王突然收住了声。
“……我们?”
我抱着手臂靠在后排问。
“啊,那个……”
王似乎有点慌张,连方向盘都打滑了一下,车头一歪才被他猛地拉回来。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直接告诉我也没有关系。”我靠近他,在背后阴森森地说,细小的耳坠被我呼出的气流给吹的震动了一下,我看见他浑身一颤。“你……不对,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起开起开起开起开起开不你先离我远一点!我说!我说就是了!”王僵硬的大叫,对着虚空的车道直拍喇叭。他比我想想的还紧张,要是就这样滚下路我也吃不了什么好果子。行车不规范,亲人两行泪,就算没有再为了我孩子出事故都不回来看一眼的父母着想,光是为了不要再让我残缺暧昧的记忆变得更加暧昧不清,我也得放过王了。
“我过去就和弗朗西斯认识,没错吧?”
“对不起啊弗朗……等我一走麻烦戴高乐机场马上罢工半个月吧。”
我听见王似乎在用中文压着声说,才点点头回答我说。
“是这样。”
“告诉我都发生了什么。”
“我只说实话哦。”王叹了口气,我在后视镜里看见他心虚地瞥了我一眼,我便点点头示意继续。
“实话就是,具体的我也不知道。”
“啊?!”
“但是你俩的情况我姑且还是知道的。只是当时出事的时候我不在欧洲,那会儿我还没来巴黎。突然就被通知说你不见了,过了好几天,啊……快一个星期吧,才在白崖附近的有个小海滩上找到昏迷的你的样子。”
“当时也是游客偶然发现的,当然,也马上通知了大家。我是那个之后才来的巴黎。”
“在之前我们就认识吗?”我问,王说的话不知道该说是意料之外还是情理之中,我早就怀疑医院跟我说的那套车祸事故的说辞。毕竟我几乎没什么外伤损害,要是指撞坏了头,那肇事司机的技术也太好了。
“当然咯!”王有些愤愤不平地说,“谁能想到你就直接把我给忘了!第一次看见你站在铁塔下的时候,我不是还特地去晃悠了一圈看看你还认不认识我吗?天啊,你欠我的钱都还没还呢!”
“我欠你钱吗?!”我吃惊地问,我不觉得我像是会出门到处借钱的那种人。“对啊对啊,欠了不少,我本来想直接告诉你的。忘了我们的过去倒是不要紧,钱总得还吧?”
“我欠了多少?”
“一百五十万。”王爆出个惊天数字。“英镑哦,一百五十万英镑。”
“这么多钱我干嘛去了,买古堡吗?”我狐疑地问,“你不会在驴我吧。”
“哎哟,你这不还都记得嘛。”王埋怨道,“对啊你那时候说急着要买个古堡庄园,在诺丁汉附近吧,找我借钱的呢,这一百五十万还没给你算利息,我算算,八厘的利息十三个月……”
“打住!”我紧急叫停了他。“欠债的事还是之后等我找回地契再说吧!谁知道你是不是驴我呢?先告诉我关于弗朗西斯的事。”
“啊对哦,但是那样的话之后利息会越拖越高的哦?劝你趁早还了。”王才恋恋不舍地把话题紧急调转了回来。“我想想,实际上那个香槟酒庄也有好多年了,每年大家都会去聚一聚,我前两年也还有去呢。但是今年又是被生意耽搁儿,又是弗朗怕我嘴瓢说出来了所以没邀请我,自个儿就跑去了。”
“你已经说出来了……”
“所以你就假装没听过这段话吧!”王大度地甩甩手。“今年去的几个基本上是定番,去年的话那几个聒噪的日耳曼人也来了,基本上都快要变成弗朗举办的一年一次的避暑会了。”
“然后嘛,刚说到哪儿了?好像失踪前最后见过你的是弗朗之类的,各种原因叠加起来,你家那边的人就跟弗朗懊气了。当然,他们本来就不太喜欢他,不讨厌都很不错了,然后又恰好碰上你撞坏脑子这事儿,谁都一点不认识了。于是你家那边的人就说,不如趁这个机会就此别过,当作陌生人得了。”
“我家那些人……”
“对哦对哦,虽然我估计你连他们也想不起来了,看起来他们没有跟你联系。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连我也不知道这对你而言应该算个好消息还是个坏消息呢。”王回头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当然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跟弗朗谈判的,之后好像是弗朗答应了他们的条件,一个人回法国去了。我刚来巴黎就碰见弗朗,结果被他拖出去喝了一晚上闷酒,你懂吗?就那样,光喝酒不说话,跟哑巴似的喝了一晚,也不哭不闹,就这样光喝,喝他一晚上,喝到最后躺在酒馆里走不了路,还是我叫车把他给送回去的。唉,自己慢性自杀也就算了,也不知道要珍惜一下老年人的身体。”
王确实就像个老头似的絮絮叨叨的抱怨着。“我倒是觉得弗朗不必接受那个条件——啊就是,关于过去的事情,在你想起来之前什么都不准说的那个。其实直接都告诉你的话也就完事了,不是吗?你又不是什么小孩子,不至于接受不了然后崩溃吧。”
“接受不了什么?”
“工作之类的。”
“我之前是去干黑手党还是贩卖军火啊?”
“半斤八两的事,我也不好解释。”王支支吾吾地打着哈哈。“总之不是什么三言两语说得清的事。”
“还有一个……”他又从后视镜里瞥了我一眼,却带着深深的犹豫,好像不知道该不该说一样。
“好像在出事前不久,他向你求婚了?”
“哈??????!!!”
我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就好像刚刚的平地山路十八弯终于投射到了我的身体上一样,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就这样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