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沙龙吧!”
在法国和意大利有这样一句非常恐怖的魔咒,在现场有美国人存在时,危害程度以指数型上升。
之后的整个晚上,人们就要被这些永动机一般不需要停歇的派对狂人给拉住,手牵着手,愚蠢至极地唱啊,跳啊,好像永远不会结束,彻夜的舞蹈,彻夜地唱,每一个晚上都是狂欢节。
我坚信我是不幸的。
这不幸的开端要从我被弗朗西斯邀请到香槟的酒庄开始,也可以从我签下租赁合约打算住在巴黎开始,或者从我来到巴黎开始,不幸的指针就已经开始转动。
然后弗朗西斯就问,为什么不是来巴黎的第三天下午,在街上遇到他的时候呢?
我答不上来,即便我现在还记得他傻乎乎地抱着玫瑰站在十字路口的样子,狼狈又可笑,令人心情愉快,忍不住会露出微笑。那并不是什么坏事,很多人一生中都见不到一个张扬跋扈的法国人如此狼狈又茫然的瞬间,而我见到了。这是个极其微小的幸运事件,而这个幸运事件的代价,就是我被卷入了这个疯狂的漩涡中,稀里糊涂地留在了巴黎,又稀里糊涂地到了这里。
我欺骗我自己这是个冒险,作为海盗的传人,我应该喜欢冒险,至少我相信自己身上没有什么蒙古人的血统,比起陆地和皮毛小帽我更喜欢宽阔的大海。在坚定了这个信念五秒钟后,阿尔弗雷德失礼的破门而入,所有的想法都化为了去他妈的冒险,我立刻就要回到伦敦去,回到街角楼上的小屋,回到我的毛毯里面,再也不会再来法国第二趟。
“嗨!你不下来吗?弗朗西斯烤了甜点,闻起来好吃死了!”没礼貌的美国人用他社区大广播似的大嗓门发出防空警报一般的噪声。
“我晚餐一直吃得不多。”我说。
“那你就当作吃夜宵去吧!那对番茄兄弟也在厨房折腾,他们烤的那个叫什么Bruschetta的东西真是好吃得要命,你不尝尝真是太亏,我都特地叫他们加上肉了。”
“加上烤肉之后,反而没有那么好吃的哦。”安东尼奥的声音从边上冒出来,“好啦亚瑟,除了香槟还有其他酒,反正都是弗朗的,随便喝,咱们一起喝穷他。”
“这还差不多。”我笑着挥挥手,不得不说安东尼奥在说话的艺术上实在是太精通了,永远都能给进退两难的我一个好台阶下。
我们一起下到一楼的时候,那对兄弟已经在餐桌边坐好,像是小孩子一样举着刀叉,摇摆着双腿,兴高采烈地吃着他们的天使细面,也难怪大家都觉得他们可爱。当然,这个举动放在边上的阿尔弗雷德身上就只显得愚蠢而粗鲁,也不知道是谁教的,吃个饭都能跟原始人一样不讲理礼仪。安东尼奥打了个招呼就入座,只有弗朗西斯还不见人影,恐怕还在厨房里折腾。我算是第一次见到这么长的豪华宴会桌,还被瓷盘满满当当地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式。在英国的时候我总是一个人随便吃点什么就应付过去,从来不在食物上费心,能吃饱就已经足够了。但果然法国还是法国,在食物上的精心程度,能与之一战的恐怕在欧洲是找不到第二个。
“怎么才下来!”应该是兄弟中的哥哥的那位含糊不清地对着楼梯大喊,他的手里拿着一串看起来难以形容的串,这该不会就是阿尔弗雷德嚷嚷着想吃的那玩意。
“不好意思哈。”安东尼奥笑着挠挠头,就转头看向另一边,“弗朗还不出来吗?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差不多了。”
弗朗西斯手里端着一盘罩着盖子的碟子走出来,他只穿着一件竖领衬衫和牛仔裤,但他系着的半身围裙却颇有那种大厨风范。然后他径直走到了我身边,一只手背在身后,像是优雅的老执事一样,把那个盘子以优雅到让天鹅自惭形秽的姿势摆在了我的面前。
“来,这是为吃不惯美食的小亚瑟特制的。”他笑得欠打,揭开了那个闪着光的盖子,扑鼻的香气就扑面而来。我下午没吃多少东西,光是闻着就饿了。
“这可是特制的烤土豆哦!”弗朗西斯洋洋得意地说,“毕竟英国什么都没有,要是吃不惯这些丰富的菜式可就不好了呢。让客人饿肚子可不是主人该做的。”
“谁说英国什么都没有…唔。”
我按着桌子就要站起来,弗朗西斯却眼疾手快地插了一小块土豆塞进了我的嘴里,烤得恰到好处,里嫩外焦。外层像是被火烧过一次一样香脆,里面又甚至有点奶油的香味,也不知道弗朗西斯到底在这上面放了什么调料。
“怎么样?喜欢吗?好吃到说不出话来了吧?”
弗朗西斯笑着问。
我努力把嘴里的土豆给咽下去,这个味道,光是吃下去都觉得有点可惜。但看着弗朗西斯那张邀功的脸,却又没了夸奖他的兴致,要我现在夸他一下,怕是十天后他都还会揪着这件事跟我炫耀。最后我咬着嘴唇坐下来,说了句还不错,就叉起了下一块土豆。
弗朗西斯毫不在意,反而解开围裙很随意地坐在跟我隔了一张空椅子的地方,挥挥手说:“没关系,我听得懂的,不错就是超级好吃的意思吧?”
“不要随便曲解别人的意思!”我转过头,一根勺子就塞进了我的嘴里,洋葱的香气瞬间充满了我的口腔。
弗朗西斯笑眯眯地抽出勺子,丢到了我面前的洋葱汤里去。
“怎么样,这个是‘一般般’还是‘也就那样’?”
他就这样抢先说了我原先打算说的,再跟他闹下去最后吃瘪的还是我自己,意识到这一点令人郁闷,我干脆闭了嘴不再理会他。
弗朗西斯太会做菜了,在这点上和他争执,百害而无一益。他固执地试图按照法国的规矩进餐,但面前就坐着毫无规矩自由为上的美国人,这让整个晚餐时间都弄得一团糟。
当我们最后收拾完餐桌到前厅的时候,几个派对狂人已经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大堆助兴的道具,自顾自地玩了起来。
“今晚就是沙龙之夜!”罗维诺似乎是喝了酒,大剌剌的像一家之主一样坐在正中的沙发上跷着腿,在那里大声宣布。
阿尔弗雷德手里拿着个不知道哪来的小手鼓,在给唱歌的费里西安诺打节奏,而后者正坐在一个不知道为何丢在前厅的爬梯上,摇晃着双腿,用意大利语唱歌。
那个活泼的歌者看着弗朗西斯出来,就从小梯子上一溜烟爬下来,跑到弗朗西斯的面前,嘿嘿地笑着。
“弗朗切哥哥,来唱歌吗?”他的脸也红扑扑的,但双眼明亮,里面简直闪烁着什么宝石一样的光芒,看样子这兄弟俩都喝了不少。
“好!!我来点我来点!”阿尔弗雷德跳起来。“嘿,唱那个吧,badboy的那个,你唱起来简直是亨利克·瓦格第二。”
弗朗西斯一边接过他们不知道从哪掏出来的小话筒一边笑着说:“少把我当作点歌台!我可不擅长这种曲子。”
“准备好了吗?”阿尔弗雷德拍了拍音箱,完全不等到人回复就已经打开了,举起手臂充满节奏得跟着鼓点甩了起来,摇头晃脑地,一点退路都不打算给弗朗西斯留下。
“1、2、3!”安东尼奥也在边上拍着手瞎起哄。然后阿尔弗雷德的手鼓就到了他的手里,他跟着节奏在吧嗒吧嗒地用手拍着鼓。
“真拿你们受不了。”弗朗西斯虽然这么说却没有一点要责怪的意思,摇摆爵士的调子就响了起来,我似乎在哪听过这歌,或许是哪个酒吧,也或许是在街头,总之不像是什么入流的地方。
“The ballrooms packed with cokey girls,Satin frocks and shining pearls——”
弗朗西斯就在前奏结束的时候唱起了这首浮华的五光十色的歌,光是听这几句我倒是理解了为什么阿尔弗雷德会喊他唱这个。这歌词过于有趣了一些,甚至让我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弗朗西斯居然普通的用英语唱歌了,天知道,他几乎不跟我说英语。
“感到奇怪吗?”安东尼奥笑嘻嘻地停下手鼓问我,“这曲子好像是德国还是瑞典哪写的,要真是英国的歌,弗朗除了天佑女王那种以外才不会唱别的。”
“天佑女王?”我脑中一下闪过了那个庄严肃穆的曲子,这才是最令人困惑的地方。
“不好意思,性手枪的那个。”安东尼奥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你应该知道的,英格兰的幻梦里没有一丝未来的那个。”
这确实像是弗朗西斯这种家伙会唱的歌,我微笑着捏着杯子,泛白的指节都有些疼了起来。幸亏这是个威士忌杯,要这是脆弱的香槟杯,恐怕就已经被我捏碎了。
“Click my fingers ladies swoon,The hottest dancer inthe room.”
“I’ma bad boy - I need to dance,If you don’t dance no romance.”
安东尼奥开始拍着手鼓吹起口哨,而罗维诺跟着摇摇摆摆地手舞足蹈,简直不能说那是在跳舞。
费里西安诺爬回了梯子上叮叮当当地甩着手铃给弗朗西斯伴唱,而阿尔弗雷德的舞步简直是外星人袭击意大利摇摆酒吧现场,我都没法想象他是怎样能把脚给扭成那样而不打结。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所有人都在气氛里,只有我一个人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这欢乐的气氛让我不知所措,幸亏桌上有一瓶不知道谁拿来的威士忌,我尴尬地倒了一小杯,尴尬的在这个气氛里安静地喝酒。没有任何一刻能比现在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人间的冷暖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Feel like dancing dance with me,First dance is always free!”
弗朗西斯重重地咬在free上,他看着我,就好像在指责我不加入这场大家都很快活的派对中一样。我无视了他的眼神,喝着威士忌,除非我今晚烂醉如泥,否则我绝对没法跟这群人混在一块。
“Be bop sliding down my back,Never alone when I hitthe sack,Swings a thing with a ringa-ding-ding,I get wings when I sing —!”
光是听着这个歌词我就要笑出来了,虽然弗朗西斯这个胡子扎拉的大叔模样还能不能被称为boy实在是值得探究,但他确实看起来就像从未体会过孤枕难眠的那种家伙。倒不是说他带着很多情人回家,他从不这么干。
关于这件事他过去就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地告诉过我,他从不和那些情人同床共枕,再怎么长情也不过是露水情缘,前一秒还肌肤相亲,后一秒就可以直接分开。
弗朗西斯讨厌在睡觉时与他人分享同一床的空气。
“Ragtime reason and rhyme,I’m the reason ,you’re divine!”
这话他是凑过去跟安东尼奥说的,而这位棒极了的亲友哈哈大笑,丢下手鼓给了演唱者一个大大的拥抱,他们俩傻乎乎地在客厅转了一圈,弗朗西斯才像是被离心力抛出去一样,转着圈到了另一边,唱一个词和费里西安诺击一个掌,孩子气极了,两个人却都看起来玩得很开心。
“Rhumba-mambo-latin-samba,To light the house three!”
费里西安诺跟着他一起大声地唱歌,摇摇晃晃的令人担心他会不会直接从梯子上翻下来。而弗朗西斯像是也想到了这一点,在最后牵着费里西安诺的手,让他从梯子上跳到自己怀里,抱着他落地。费里西安诺比出了一个像是体操冠军一样的姿势,兴高采烈地跑走。
随后弗朗西斯突然转头看向了我,这让我立刻低下了头去看那杯加了冰块的威士忌,却在扭曲了景象的杯壁上看见弗朗西斯踩着扭曲的舞步走了过来。
“I’ma bad boy - I need to dance,If you don’t dance no romance.”
他对着我唱,就像是说给我听一样。阿尔弗雷德吹气口哨,而安东尼奥在打着手鼓给弗朗西斯助兴。
“那又怎样?”我问他。“谁想跟你搞什么罗曼蒂克!”
这让弗朗西斯哈哈大笑:“我的天!你简直是扫兴的天才!”
“我这么无趣又不讨喜还真是对不起你!”我高声说,他把手伸到我眼前,我下意识地伸手搭了上去,就被一把抓住,紧紧地抓在手心,看起来丝毫没有放手的打算。他趁着我还没反应过来,一用力就把我从沙发上直接拉起来,差点跌在他的怀里。
“I’ma bad boy - I need to dance,If you don’t dance no romance.”
他无视了错过的那一小节,又开始唱起来。
他唱得真好,要不是他揽着我的腰,而其他所有人都在傻乎乎的鼓掌欢呼,还有个罗维诺夹在里面给我们倒喝彩,我肯定会说他唱得真好,这是现实不允许我做出如此发言。
“Feel like dancing dance with me,First dance is always free!”
弗朗西斯浮夸地拉着我的手,跳着不是他唱到任何一种舞蹈的四不像。他摇头晃脑的样子引人发笑,事实如此,我也直接笑出了声。干脆就把脑子和麻烦事一起抛到九霄云外去算了,我伸手回击弗朗西斯试图跟我击掌的手。
阿尔弗雷德丢给我一把吉他,这小子,根本是冲着我的脸抛的,要不是我眼疾手快,就直接打在我的脸上了。我顺手拉过吉他,随便地拨了拨音,就开始二十万分即兴地瞎弹了起来。
弗朗西斯挑了挑眉,像是意外我会这样加入一样,又好像在说:我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
罗维诺吹着单簧管加入了背景里,弗朗西斯干脆就冲着我唱,还恶心地抛起了媚眼,我爽快地偏偏头躲过了那个虚无的爱心,却被他拉住手转了个圈。
在曲子的结尾几乎变成了一个大合唱,而我一句也跟不上,只能跟着胡乱地“啦啦啦”,来加入这个几乎乱成一锅粥的盛宴中。
直到一曲终了,杂乱无章的的乐器声都还没停下,完全无法合成一个曲子,只是纯粹的大杂烩而已。大家都意识到了这个惨案,因此笑声又加入了这场杂烩中。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费里西安诺热烈地鼓掌,他看起来玩得很开心。
“没问题!我看看我看看…好,决定了,那就交给亚瑟来唱吧!”弗朗西斯举着话筒宣布,在一群人看热闹起哄的声音中把话筒塞进了我手里。
“我不会唱。”我说,话筒帮我的声音扩散了好多倍,带着金属的声音砸在墙上,然后又打了回来,空气中充满了嗡嗡声。
“不试试怎么就能断论。”弗朗西斯无所谓地说。那边的阿尔弗雷德已经又把音乐打开了,他看起来很遗憾没有个DJ台的样子。“你更合适。”
“Ready?”他大声地问。
“1、2、3!”安东尼奥跟着拍手,然后加入了节奏中。
“前两句是什么来着?”我扭头问弗朗西斯。
“舞厅里边放眼望去都是摇头晃脑的姑娘,绸缎连衣裙和珍珠闪着光!”他就像是要看我一口一眼,抓着我的手凑到我举在脸前的话筒帮我开头。
那群好事的观众又吹起了口哨。
“打个响指美人们就要被我迷晕,跳舞最火辣的人要闪亮登场!”费里西安诺跟着摇头晃脑地夹着意大利语接了下去,好家伙,倒是没我什么事儿了。
在高潮响起的时候我终于记起了刚刚弗朗西斯冲着我唱的词:“我这样放浪不羁、需要跳舞!要是不跳那就没什么恋爱可谈!”
弗朗西斯鼓起了掌,高喊了一声“Bravo——!”
这倒是有趣,让我稍微提起了点兴致:“喜欢的话就和我跳舞吧,第一支舞哦我操他妈的我不记得词了!”
阿尔弗雷德哈哈大笑,给了我更加热烈的掌声。
那边的拉丁人已经笑成一团,安东尼奥简直像是被沙发上隐藏的火箭筒机关弹射了出去,笑得快要原地起飞。我也懒得再回忆什么词,干脆就跟着胡乱唱了下去,把词改得一塌糊涂,说到底,我除了那句“孤枕难眠”和“伦巴曼波拉丁桑巴!”以外一句都没记住。
“这就是摇滚。”我在间奏的时候宣布。弗朗西斯一巴掌拍在我的背上,怒声说:“摇滚个屁!”
我转过头,他倒是连愤怒的样子都懒得装了,看起来快要笑得背过气去了。这还算好的,笑得最厉害的阿尔弗雷德已经滑进沙发底下去了。我假装潇洒地挥了挥手,就好像在舞台上演出一样动情地说:“谢谢各位!谢谢各位支持!”
弗朗西斯噗通一下就要跪下,抱着肚子趴到了沙发上去,让沙发的原主罗维诺一个尖叫一个滚地从另一边滚了下去。我也没想到效果能有这么好,不如说完全出我意外,这一出闹得我是真的一个词都不记得了,只能在那边“那那那”的用单音胡乱唱着调。
费里西安诺坚定地要完成他今晚的伴唱任务,用“吧啦啵啵呗呗呗”的迷之音陪着我一起唱,从沙发底下爬出来的阿尔弗雷德摇得就像车头会安装的那种太阳能小花,还手舞足蹈地指挥着空气。
罗维诺擦着眼泪在结束的时候爬去切了歌,安东尼奥立刻抢过了话筒,摇头晃脑的唱起了下一首。
我渴极了,在瘫倒在沙发上的弗朗西斯身边坐下,拿起刚刚剩下的大半杯威士忌像喝水一样一饮而尽。
火辣辣的酒精一路从口腔冲过食管,在胃里熊熊燃烧,然后烧至全身,烧至骨髓,要把我整个人给烧干,我却不觉得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