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斯偶尔会戴眼镜。
例如现在,他戴着一副浅紫色镜片的无框眼镜靠在餐桌边上,而我紧张地坐在对面,就像是等着接受班主任批评的小学生一样。
他面无表情,只有修长的手指时不时地擦过滚轮,有些旧的鼠标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我知道他的评价在某种意义上无关紧要,毕竟付我稿费的又不是这个法国佬,但依旧陷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焦虑。餐厅中的气压很低,就像暴风雨即将来临。
到最后弗朗西斯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翘着腿靠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把文档往前卷动,滚轮在他的手下发出咕噜噜的声音。我也跟着深呼吸了一口,问:“怎么样?”
“为什么?”弗朗西斯用问题回答我的问题。
“你指哪里?”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全部。”弗朗西斯回答,慢慢摘下了那个看起来就很昂贵的眼镜,把它丢在桌上。“从标题开始,你为什么要给…爱情小说?起名叫做《活埋》?”
“看不懂英文就早点说,对我们俩都好。题目明明是《过早的葬礼》。”
“综合上下文那不就是活埋。”弗朗西斯无所谓地说,开始看自己的指甲,就好像那能有多好看似的,“而且,你总是用第一人称来写作,你是在给自己百无聊赖的过去写无趣的回忆录吗?”
“这是文风。”
“错了,这是你为自己无才的胡言乱语找的借口。”
“……是为了拉近距离。”我尴尬地说,“跟读者更加亲近总不是什么坏事。以及第一人称因为受限于狭小的视角,让人猜不到后续的发展,和只有上帝才知道的真实故事,那不是很有趣。”
“才怪呢!”弗朗西斯大叫,“猜不到?不,我看了标题就已经猜到结局了,看这一系列在我脑内一清二楚的事情,还得看主角装傻,我只感到无聊,无聊透顶。有那个心思去设计什么无聊的局,不如去找个贫民窟的烂厨师学习一下如何表现,谁都知道只要在食材里面加过度的调味剂,就可以隐瞒食材不够新鲜的事实。”
“那是你的问题!”我一拍桌子站起来,大理石的桌面却砸得我的手心有点痛,只好尴尬地甩了甩手。“一般人才不会轻易猜到我设置下来的局呢…”
“哈。”弗朗西斯满脸写着嘲笑,“就你那点纤——细的小心思,全法国都能一眼看穿。你上街头去让文学课的代课教师给你评评理,中学生写的作文都比你感情更加充沛。”
“用第一人称的人又不单我一个。”我无力地辩驳道,“爱伦·坡也是,阿兰·罗伯-葛利叶也写过,玛格丽特·杜拉斯多有名,萨冈的成名作就是第一人称写的不是吗?”
弗朗西斯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你还读萨冈?那个弗朗索瓦兹·萨冈?那女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浪漫又放肆,玩乐至死。不过她确实有趣。我还以为你会从君特·格拉斯那种家伙那里得到所谓的启发呢。”
“别说的你和萨冈很熟一样。”我说,“萨冈的年龄做你奶奶都显大了,她是战时出生的吧?”
“不不不,你别这么笃定,在巴黎的咖啡馆转一圈,有谁不认识萨冈。”弗朗西斯摆摆手,“真是出人意外……算了,从你居然会去写作这件事开始就已经足够出人意外了。”
“你什么意思?”
弗朗西斯想了想:“毕竟你的精神和情感都那么的薄弱虚无……你从来没恋爱过吧?就别写什么爱情小说了。”
“我不记得了。”我坦诚地说,“一点印象都没有。总之这是我的工作……”
“你不记得了?你这得是被人甩得死去活来然后把那段记忆物理削除了吗?”弗朗西斯惊愕地打断我的话,他比我想象得还要吃惊。这是自然,我们合租的这么多天来他都没有过问过我的过去,我也什么都没有告诉他。光是被他看穿就已经令人烦躁,要是他知道了过去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哦,天啊,我不敢想象。
“呃、就是。”我在脑内稍微整理了一下语句。“之前我出过一些事故,所以记忆有些混乱。不过从来没有人来病房看望我然后自称我的未婚妻还是前女友什么的来看,的确有没谈过恋爱的可能性,但这不重要。”
“重要极了,你不会觉得看几部电影就能知道什么是爱了吧?这可是多少人寻求了一生都了无结果的问题。再者,我觉得你有必要回去调查一下,说不定就是你哪个虚无的前女友犯的案呢。”
我白了他一眼:“想什么呢,又不是心理扭曲的法国人分个手都要闹到无人生还大家一起死的地步。”
“啊哈!”弗朗西斯发出一声怪笑,“要比心理扭曲谁比得过英国人呢?假惺惺地带着所谓绅士的面具,实际上面具一摘底下都是闷骚的臭流氓。说真的,我都已经做好你里面穿着女式内衣的心理准备了……居然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内裤都好好穿着,反而令人意外地无趣。”
“什么?!”我一把揪起弗朗西斯的领带,“难以置信,真不敢相信你还干出这种事,看样子我得在房间里装个警报器防止有变态半夜入侵是吧?”
“你非要把自己的错都推到我身上去不可吗?”弗朗西斯反而一爪抓住我的肩摇晃着,把我的头都好像摇得喀喇喀喇响,口水几乎要喷我一脸,“拜托,在外面喝得烂醉还吐了一身一边哭一边死活不肯换衣服就要倒在床上的是谁啊?我还没管你收服务费呢!”
“啊……好了好了。”门口有人拍拍手,“关于内衣和呕吐物的事情之后再吵好吗?再待下去葡萄都要烂了。”门口那个皮肤黝黑的家伙笑了笑,露出一口闪亮的大白牙,光是站在那里就充满了阳光和土壤的气味。“嗨弗朗,咱都把车开来了,你们却在这儿打情骂俏的……”
“谁跟他打情骂俏。”我们俩异口同声地说。
“啊,那……”西班牙人摇头晃脑地比划,“那什么,你这不是骑在人家身上嘛。”
在弗朗西斯低下头的同时,我抬腿给了他下巴一击,无视弗朗西斯吃痛的叫声,飞快地抱着电脑跑出了门。

去香槟产区的路上并不愉快。
似乎是弗朗西斯的亲戚心血来潮地在香槟地区搞了个酒庄,结果因为那附近的帮工正顶着成熟期搞罢工活动,人手急缺,大好的葡萄全都挂在树上等着烂熟,便把无所事事的弗朗西斯给拽过去帮忙,管他黑猫白猫会抓耗子的就是好猫,能叫一个来是一个。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招来的帮手不像是要来摘葡萄,更像是来召开什么国际会议的。占住了前座的意大利人一路上都在欢快地唱歌,而边上的西班牙人以极其危险的方式拍着方向盘给他和声。
就算几分钟前还在吵嘴,我也不得不和弗朗西斯两个人一起挤在后座,好心地堵在我们俩之间作为分割的是一箱新鲜番茄,恐怕是前排两位这一整周的食粮。
我头疼地看着前面那个毛茸茸的黑发脑袋一摇一摆,就像哪来的一只卷毛犬似的,阳光就从前面一闪一闪的投射过来,好像在嘲笑我的无名火,这是个纯粹的拉丁人,总是讲着怪腔怪调的法语。
“安东尼奥……安东尼奥!”弗朗西斯凑上前去,忍无可忍地锤了锤椅背,“别唱了!吵得哥哥头都疼了。”
“呗…”另一位令人烦躁的罪魁祸首转过头来,发出了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声音,“弗朗切哥哥今天心情很差吗?”
这让我紧张地抹了一把脸,虽然他没有对着我说,但我总觉得被他的“R”音给弹了一脸,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意大利人说“France”这个词,总觉得他好像把我的听觉细胞给卷在舌头上轮了那么几下。
弗朗西斯跟变脸似的态度一转,温柔地笑着伸手拍了拍前面的小家伙,用我从来没听过的柔和声音像哄孩子一样地说:“没关系哦,不是你的错,都是那个开车拍着方向盘唱歌的家伙的问题。”
“才不是咱的问题哩。”安东尼奥的声音带着点委屈,“都是坐在边上的那家伙的错,搞得弗朗出门前挨了那么一下,老疼了。”
“呗?打在弗朗切哥哥身上都能让你感觉到疼,那是真的好疼…”
“哎哟,谁说没打我啦。”安东尼奥更委屈了,“膝击可是会人传人的哩,老疼了。”
“哦?是谁先笑得邻居都探头准备报警的?”弗朗西斯扒着车座幽幽地说。这无情的态度差未免有些太过好笑,让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弗朗西斯当即转过头来,在被眼刀切开脸皮之前我飞快地扭过头去,假装无事发生地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
“哎。”坐在前排的那个被叫做费里西安诺的意大利人叹了一口气,“现在就不要打了,回头吃点冰激凌然后握手言和吧。”
“对哦。”安东尼奥接话,“好像罗马诺给做了手工冰激凌,等会儿到了就能吃到了,正好解解暑。”
“好耶~”费里西安诺一下子就兴高采烈起来,整个欢乐的气氛扑面而来,欢快地哼起了一首冰激凌之歌。我算是能明白了一点为什么弗朗西斯对着费里西安诺也发不起火来,他全身都充满了一种天真的平和感,悠闲得令人舒适。
就连弗朗西斯的表情看起来都缓和了很多,微笑着坐在后面,给费里西安诺那可爱又奇怪的歌谣打着节拍,窄小的车内充斥着一种奇妙又温馨的节日气息,显得我一个人挤在角落中格格不入。
真是奇怪,我想起弗朗西斯在过去那些滔滔不绝的自我介绍,他看起来掏心掏肺地把家底都给我刨了个精光,却一字没有提过这两个看起来跟他关系好极了的怪人。这种违和感就好像一个微小的裂缝,在我心里越扩越大,慢慢地张开,名为弗朗西斯·波诺弗瓦的这个人就在裂缝之下破碎,我却看不见缝隙中到底是什么东西。
但不得不说,波诺弗瓦家的酒庄优良可爱得甚至能作疗养院,空气中都充满了干净泥土的气息。安东尼奥把车子稳稳地停进车库,费里西安诺就蹦蹦跳跳地下了车,一会儿就跑得不见踪影。
安东尼奥在我们下车后钻进去,捧着那一箱番茄就往仓库走去,喜气洋洋,春光灿烂,好像打算用一个人的笑脸代替电灯来照亮整个车库。
他们看起来都不像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反而习惯得跟自己家似的,脚底一抹油就跑得不见踪影。
于是这里又尴尬的只剩下了我和弗朗西斯两个人,我不知道该往哪去,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进入房子来安置我少得可怜的行李。
弗朗西斯不计前嫌地招了招手,说了句“跟着我”就往车库后门走去。我快步跟上去,他扎起了长发,露出了光洁的脖颈,那里一点也没有被晒黑,不知为何想让人摸一摸。
“他们之前都来过?”我假装心平气和地问。
弗朗西斯想了想,才回答我说:“基本每年。”
“那为什么叫我来?我是说…”我有点尴尬,“你们自己一群朋友玩得开心就好了,我还得留着工作。”
“在这里也可以工作,而且你一天到晚蒙在那个黑漆漆的洞穴里总有一天会闷出病来,到时候麻烦的还是我。事先说明,我可不想照顾你。”弗朗西斯说,头也没回,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他就这样蹬蹬地走上有点老旧的户外木梯,我看见这个房子的二层有个阳光露台。上面摆着三张圆桌和一些椅子,看起来会来的人不少。
“你本来就没必要照顾我。”我跟着他走上去。
“…亚瑟。”
“啊?!”
弗朗西斯冷不防地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我差点一头撞进他的怀里。比起来更奇怪的是他叫我名字的感觉,他平时很少直接叫我的名字,都是开口直接说,或者“喂喂”的像叫小狗一样招呼我来去,如今他这样认真地叫我名字,反而让我感到非常不习惯。
“为什么是葬礼?”他没头没尾地问。
“什么葬礼?”
“爱情。”弗朗西斯拉长了声音,让我总感觉他接下来会开始来一首卡门。“你要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那大家都好理解。但是为什么坠入爱河的瞬间便是人的葬礼?”
我才意识到他在指早上给他看的那个,我新写的短篇小说。
“没为什么,我不知道,你问我问问谁?”我说不出理由,“我只是很随便的找了几个词当标题,并没有想很多。你知道,文章的标题往往不重要,许多人甚至发表后还会为草率地取名感到后悔呢。”
弗朗西斯摆摆手说:“那就更加肯定了。你自己意识不到,但是你在潜意识里认为坠入爱河就好比被活埋,因此才会下意识地写出这样的东西。”
“我说了那不是活埋,只是提早举行葬礼。”
“也就是行尸走肉,跟活埋只有有没有从墓地里爬出来的差距而已。”弗朗西斯替我总结。
我说不出话,我想说我没这么想过,但是却找不到地方反驳他,或许所谓的爱情对我而言就是僵硬而生涩的东西,和那些热热闹闹的喜剧不一样,我是悲观的。我确实对所谓爱情不报任何希望。
但弗朗西斯看起来很不一样,他歌颂爱,把其称为最美的光辉,是光照大地的女神。我想对于法国人来说去爱上一个人就像是呼吸一样轻易,巴黎的空气中都充满着爱的因子,而我正是对这种空气感到不自在。
“真是怪了。”弗朗西斯说,他终于舍得往上走了一步,却依旧在高高在上地指责我。“假设你尝过爱情的滋味,你就写不出这种轻飘飘的,浮萍一样没有根基的定论。但真的有人天生的、从骨子里觉得爱就是行尸走肉吗?我无法理解。”
“这不是废话。”我没好气地拿起行李,真希望这人还记得我跟他说过的关于事故的事情,那他绝对不会说出这样无意义的话来。“你要是能理解我那才是怪了,我自己都无法理解我自己。”
“是吗。”弗朗西斯又和往常一样轻佻地笑了,“我可是自认为不能更了解你的人啊。”
“嚯。”我回敬一个大大的笑脸,“这才是真奇怪啊,怎么有人能这么一无所知又这么自信呢?这就是愚者多福吗?”
“喂喂,形容自己也不用说得那么狠吧。”弗朗西斯假惺惺地说。
我把包甩在他的腿上,被他向上两步逃开了。
“喂——你们两个!”有一个粗鲁又刺耳的声音出现在头顶,我抬头看去,那是在三楼的一个窗口,有人探出头来,在空中大幅度的挥手。他的一头金发在太阳下灿灿生辉,就像个…闪光浴霸。
大概是我们俩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今天一天我们俩的脸色就没好看过,那个闪光浴霸似乎也被这边阴郁的气场给怔了那么一下,便缩回了手。
“呃,嗨!那个,你们俩大中午的杵那儿干啥?”这个闪光浴霸看起来濒临生锈的脑子似乎还能勉强转动。“扮演风干肉条吗?”
弗朗西斯没绷住脸,眨眨眼爽朗地大笑起来,挥舞着拳头威胁楼上的浴霸等他上楼就完了。那句听起来非常低能的话就和针一样戳破了包裹着我们俩的大气球,连我也突然觉得可以呼吸了。
“好了别笑了,快走吧,再晒味儿都要变难吃了,小风干肉条。”弗朗西斯招招手,转身就往上跑。
“我在笑吗?”我惊讶地拍了拍脸。
“不然还能是你面部肌肉坏死三天终于面瘫发病以至于嘴角抽搐吗?”弗朗西斯飞快地说。
“去你的,说什么鬼话。”我抱着行李跟上去,过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你他妈的才是风干肉条!”